2008年4月29日 星期二

我所認識的裴豔玲 by 王仲德 1

我認識的裴豔玲
王仲德



裴豔玲是幸運的:

出生在戲曲演員之家。接觸的都是中國戲曲的音樂、唱腔、動作,談吐的藝術因數和那沁人心脾的韻味兒。因而,她自幼癡迷戲曲藝術,五歲登臺、九歲挑梁,月薪800元——那是1957年,相當於六個縣委書記的月工資總和。

十二歲參加河北省河北梆子青年躍進劇團。因演技超群兩次(第二次是1962年)受到毛澤東主席等党和國家領導人的接見。不久,該團排演大型神話戲《寶蓮燈》,裴豔玲扮演沉香。先在津門打響,接著南下福建、上海,北上京都、北戴河。裴豔玲的名字。開始響徹中國南北劇壇。那年她十三歲。

1985年,她自籌資金排出《鍾馗》。10月進京公演達一個月,在繁花迷眼的京華重地。掀起了一股“河北梆子熱”(也可說“裴豔玲熱”)。此時,距河北梆子歷史上的鼎盛期——“京梆兩下鍋”時代約六十多年,離河北梆子的冰河期約四十年。

同年11月。她以崑曲〈林沖夜奔〉參加“全國戲曲觀摩演出”。因藝壓群芳。榮獲大會為她特設的“主演特等獎”,並獲當年度中國戲劇梅花獎第一名。戲劇大師曹禺、吳祖光等,稱裴豔玲為“國寶”。

1986年1月,她率團赴上海演出。《解放日報》以《裴豔玲你一夜之間征服了上海》為標題,發專文高度評價她的表演藝術。

那年8月,香港舉辦“首屆中國地方戲曲展”,彙集了八十年代活躍於中國劇壇的京、評、豫、越、湘、黃梅、粵、晉、梆九個劇種的優秀劇團,和一大批全國著名的中年表演藝術家和青年新秀。選誰打頭炮呢?舉辦者決定:非裴豔玲莫屬!在這個中西文化交彙之地,一個過去從未來過這裏的北方劇種,一位陌生的河北梆子女武生,能認同嗎?就在風平浪靜的首演之夜,地處亞熱帶的香港人,感受到了“颱風”般的藝術震撼力。第二天,報紙登出:香港刮起了“裴豔玲旋風”!

這股“旋風”越刮越猛,越刮範圍越大。

同年9月,裴豔玲赴丹麥、瑞典講學演出。她那技藝精湛而又充滿人性魅力的表演,使歐洲戲劇家為之傾倒,稱她是“世界第一流的女演員”。那次戲劇活動的主辦者激動得熱淚長流,對裴豔玲說:“您所表演的藝術,能給人類帶來光明與希望!”

此後,她多次率團到香港、新加坡和臺灣、日本、希臘、義大利、法國等地演出。1988年,她參加主演的電影《人·鬼·情》,在法國、巴西舉辦的國際電影節上,兩次榮獲大獎。

可以說,是裴豔玲帶著河北梆子這一地方劇種,走出國門,走向了世界。

1995年,裴豔玲以《武松》一劇參加第四屆中國戲劇節。與總政話劇團的超大型豪華話劇《最危險的時候》,同獲大會特別演出獎。她本人二度榮獲中國戲劇梅花獎。

二十世紀快要結束的時候,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選出十位能跨越下個世紀的“世紀之星”。裴豔玲名列其中。

……

翻開八百年的中國戲曲藝術史,還沒有哪一位演員能有這麼多的榮耀與獎譽!裴豔玲應該感謝這個時代。

裴豔玲又是不幸的:

她的青春歲月,正趕上動盪的年代,使她經常成為歷次文藝運動的批判對象。八十年代開始,文藝界迎來第二個春天。但隨之而來的戲劇市場嚴重萎縮,又使她和她的劇團舉步維艱,苦不堪言。這其中流言蜚語、惡意中傷或認識落差,常常使她欲辯不能,欲罷不忍,苦悶孤獨。當然,苦悶可以誕生天才,孤獨又是大藝術家成長的必由之路。起碼在國外的文藝論著中有這種觀點(如日本文藝理論家廚川白村的專著《苦悶的象鬥征》)。我們也當如是觀。

從1960年演出《寶蓮燈》到1985年上演《鍾馗》,再到1995年以《武松》參加了中國戲劇節,前後26年加10年,這對一位女演員來說,歷程未免過於漫長……好在裴豔玲成名早,又有一副讓其他演員羡慕的好身體。其實十年前她已是病痛纏身,有時徹夜難眠。

1996年,中央電視臺為她做專題片。記者問她:對比四大名旦、四大須生等前輩先賢,可否稱她為藝術大師?裴回答:不能。因為我沒有那麼多的優秀劇目。現在我常演的幾個戲,其藝術水準也參差不齊。事後憶及此事,她幾次潸然淚下……

關於她的為人,很多同行、藝術家和工人、農民觀眾說她平易近人,真誠直率,有時天真得像個孩子。也有人說她城府很深,難以接近。

但有一點大家共識:戲劇是她生命的全部!包括她的愛情和婚姻,都要接受事業的考驗。有了戲劇,她容光煥發,龍驤鳳翥;除了戲劇,她一無所有……

1996年參評“世紀之星”時,裴豔玲對我說:你如有興趣,可以寫寫我這幾十年。但有些事情,過二十年再說。我想:那該是她寫自傳的時候啦。

就在世紀之交時,《燕趙十三梅》叢書的執行主編孫志英,約我寫裴豔玲的評傳。我有些躊躇:怕時間太短。

但最後我還是接受了這個任務:一、認識裴豔玲幾十年,應該為她寫些文字;二、幾萬字即可交稿。不用採訪別人,就以自己的見聞和理解下筆。所以,在此鄭重聲明:這篇拙文,不是概括裴豔玲全部生活和演藝事業的傳記,“我所認識的裴豔玲”。如有偏頗,文責自負。

我所認識的裴豔玲 by 王仲德 2

二、少年英才,破土而出 “前呼後擁,威風浩。擺頭踏,名不小……”在《醉花陰》曲牌中。裴豔玲扮演的齊天大聖出場了……

“藝術是辨別善惡的方法之一,也是認識美的方法之一。”

列夫·托爾斯泰《1890年日記》

第一次見到裴豔玲,是1960年春天,在南開大學。

青年躍進劇團的住地離南開大學不遠,演出前由學校接來便宴。因為是1960年,大家吃得很高興。青年躍進劇團的演員,是全省各地選來的尖子,藝術條件很好,但穿戴都很樸素。我負責接待的飯桌上有河北梆子表演藝術家賈桂蘭(藝名小金剛鑽)。賈桂蘭老師人很熱情,談吐大方直爽。宴席間還為大家清唱一段,博得熱烈掌聲。坐在我身旁的一個孩子卻一聲不響。經賈老師介紹,我才知道她叫裴豔玲。

只見她身穿白布中式褂,個子不高,留短髮,中分。面龐清瘦,兩眼有神。初次見面,外人往往認為是個男孩子。

我問:“今年多大啦?” 她答:“十二。” “幾歲學演戲?” “從小。” “你今晚演什麼?” “《安天會》。” “聽說你跟頭翻得很好!” 她笑笑不說話。

再問什麼,基本上都是:笑笑,不說話。給人印象:這孩子太老實,靦腆,不喜交際。 等到晚上演出,印象就大不一樣了。裴豔玲扮的孫悟空一出場,就滿堂有彩。一曲《醉花陰》:

“前呼後擁,威風浩, 擺頭踏,聲名不小。 穿一件,蟒龍袍, 戴一頂,金花帽。 俺可也擺擺搖搖,玉帶圍腰; 且消受,爵厚官高。 ……”

崑曲牌子唱得有滋有味,對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來說,已屬不易。再加上身段婀娜多姿,矯健自如。騰上竄下,著著有功夫,且富有靈氣,就更屬難得。

說來也怪,那天晚上演的三出戲,事過幾年,另兩出就記不清劇名了。如今已過四十年,而裴豔玲那晚的一些表演,至今還記憶猶新。

同年5月1日,毛澤東主席在天津看了裴豔玲演的《鬧天宮》(即《安天會》),也大加讚揚,並接見了她。這位共和國的最高領袖親切地和她談話,鼓勵她“好好學習,好好演戲。”這使過去一直跑碼頭。深受基層個別戲班班主欺壓之苦的裴豔玲激動不已。她在心裏起誓:一定聽毛主席的話,苦練本領,大了做一個人民的好演員!

我第二次看裴豔玲演出,在當年5月底,月初。地點:天津市幹部俱樂部。這個俱樂部是高檔地方,內有花園、別墅,還有一個可以演大戲的禮堂。接待首長和外國專家的所在,一般不接劇團公演。青年躍進劇團因為是全省重點劇團,而且又排出第一個新編劇目——《寶蓮燈》,因而其首場演出(內部演出)就安排在這裏。

《寶蓮燈》是根據傳統戲《劈山救母》改編的。而《劈山救母》是很多劇種的看家戲。其中重頭戲是二堂舍子和沉香救母。據說改編時遵照領導指示:突出時代精神,舍去二堂舍子,走了舞劇《寶蓮燈》的路子。這讓不少傳統戲觀眾感到遺憾。同時增加歌舞,計畫讓青年躍進劇團出國演出(這個願望直到二十多年後,才由裴豔玲劇團和天津市京劇團實現)。因為是劇團的重點戲,演員陣容安排很好:裴豔玲演沉香,韓淑英演三聖母,田春鳥、周春山演劉彥昌……由張家口青年晉劇團調來的韓淑英,扮相好,基本功紮實。雖然改學河北梆子不久,也唱得聲情並茂。她後來又回張家口了,三聖母由齊花坦扮演。

這個戲,沉香後半場才出場。只聽後臺一聲:“哎嗨!”沉香頭戴孩兒發,身穿改良短打小靠衣,足登打鞋上場。隨著幾句“念,唱”:

“隨師學藝在仙山, 不記寒暑不記年。 練就動地驚天藝。 敢將乾坤掌上翻! …… 壯志淩雲, 寒光起精神振奮。 冷颼颼,白練滾滾,追魄奪魂。”

沉香是短打武生應工。但裴豔玲演的沉香,在導演和指導教師的編排下,考慮到沉香是久居深山的十五歲天真少年,演員的一招一式就有了變化。比如“走邊”中亮相時,用了個“掃腿鏇子單腿轉”。這是裴豔玲觀摩北京戰友文工團男演員練功“跨腿轉”,覺得很美,自己和老師研究後變化出來的。這個技巧過去武生行沒有用過,是裴豔玲的創造。

還有,當沉香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辭別霹靂大仙前往華山救母時,隨著一句“心急似箭華山奔……”只見她在“緊急風”中“虎跳前撲”翻上,繞圓場至中間,擰“鏇子”竟六十多個……一下子把全場震住了。雷鳴般的掌聲陣陣響起,因為武生演員。擰“鏇子”一般走七個,多則十一二個。所以,當裴豔玲擰到十幾個時,掌聲已如春雷。接著她不停地擰,而且越擰越高,越走越漂亮。台下觀眾隨著她的表演在數數: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掌聲、叫好聲。像大海的波濤,一浪高過一浪。觀眾狂熱了:看戲幾十年,還沒見過演員在臺上走這麼多“鏇子”呀!起“份”這麼高,落地又輕如羽毛,這功是怎樣練出來的?聽說還是個女孩子……河北戲劇界出人才了!

一場戲演下來,十二歲裴豔玲的光彩照亮了整個舞臺。

事後我常想:一個演員武功好,雖然不很多。但也不少見。看戲時大家稱讚幾句:這演員武功很好!真不容易……過後往往淡忘了。為什麼惟獨裴豔玲的表演,上自國家元首,下至普通百姓,以及文藝界專家,看後一致說好呢?我感覺裴豔玲演戲時,總能啟動你的情感沸點,而又恰到好處地給你遊刃有餘的輕鬆,讓你看得不吃力。第一次看她演《安天會》。覺得這個演員有靈氣。第二次看她演沉香,覺得她心中有美感,這美感來自演員的內心:她喜歡這個人物,也喜歡這個舞臺。她把自己的全部生命和愉悅之情都交給了自己扮演的角色和那燈火輝煌的舞臺。她的表演,即到強烈的激情之處,也不給人以沉重感,而是輕鬆、愉快地交給了這片天地和台下的觀眾。好像在說:你看我多美呀,多高興呀!你們(觀眾)難道不和我一起高興、一起沉浸在美的享受中嗎?這種情緒的傳遞有種超凡脫俗的感覺,似乎脫離了人間煙火,絲毫不傳達:我的生活多麼艱辛,練功多麼艱苦,排戲多麼艱難……她只傳達美!而有些演員往往把自己生活中的另一面,也帶到舞臺上來。讓你感到他(她)真的很艱苦、工作很沉重……一旦發現你沒有充分領略他這一而時,他(她)會更加強化他(她)的表演:聲嘶力竭地喊唱,不留餘地地翻打,直到爭得部分觀眾為他(她)鼓掌方止。

列夫·托爾斯泰對藝術有過多重解釋:“藝術是辨別善惡的方法之一,也是認識美的方法之一。”他在為一位作家小說集寫的《代序》中,論證了從三個層而來判定所有藝術作品的法則。第一是內容;第二是形式;“第三,從藝術家對自己的對抱著何種程度的誠實態度來看,亦即藝術家對自己所描繪的物件,抱著何種程度的信任。我想,在藝術作品的範圍之內,第三點通常是最重要的,它給予藝術作品力量以及強烈的感染力。換句話說,這樣的藝術作品可以讓觀眾、聽眾或讀者,感染到藝術家所體驗的感情。”在《藝術論》第五章中他說:“藝術是推進個人以及全人類生活幸福所不可欠缺的一種人際交流的手段,亦即用同樣的感情連接每個人的一種手段。”

難道我們進劇場,不正是為了現自己的幸福生活和追求美好感情的一種手段嗎? 1960年前後,在連續看了上崑、北崑、四川省川劇院和裴豔玲的表演後,我經常想到的就是列夫·托爾斯泰的這些藝術見解。我想,這可能是欣賞民族戲曲之花和裴豔玲表演藝術的一串鑰匙。

當年的裴豔玲還是個孩子,又沒上過幾天學,可能還不知道這位世界級的文學家對藝術的這些宏論。但她通過自己的身世,以及對戲劇的全身心投入,體驗到了這一點。這就是一個藝術家,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的氣質。

那晚的演出還有個小插曲:省文化局的一位領導進劇場晚了,戲已經演到第二場。於是,在《寶蓮燈》全劇演出結束後,報幕員出來說:應觀眾要求,從頭再演一遍!觀眾報以掌聲。裴豔玲、韓淑英和她們的同事們不辭辛苦。再次登場。我又從頭至尾再看了一遍。散場時已淩晨一點。公共汽車停駛,我步行走回學校。

之後,青年躍進劇團以此劇參加“河北省青少年演員會演”。裴豔玲的表演獲得大會的極高讚譽。

同年七月,《寶蓮燈》劇組赴福建前線演出,途經上海、南京等地進行了公演。次年春天,該團進京向中央首長和首都人民彙報演出。從此,裴豔玲的名字傳遍大江南北。文藝界和觀眾知道了:河北出了個女武生——裴豔玲!


藝術的感染力是強大而深刻的。四十年後,裴豔玲第二次去福建泉州演出,看戲的一位市領導和幾位文藝界人士,還清楚地記得裴豔玲當年在台下穿衣服的樣式。

我所認識的裴豔玲 by 王仲德 3

三、父親和三個母親 關於裴豔玲的身世,父母和幼年學戲的情況。1985年她談過一次,劇團人作過補充,後來又看過一些材料。據此,寫出三、四、五三節。因都是聽來的情況,寫的就簡略一些。 河北省東部有一個不大的縣叫肅寧縣。它東臨滄州的河間,西接保定的蠡縣。北靠高陽,南鄰衡水的饒陽和滄州的獻縣。和諸位高鄰相比,肅寧似乎“名氣不大”。(清代河間的豪傑、俠客;1932年的“高蠡暴動”和後來獻縣的黨組織,都很有名氣。饒陽則和漢代的劉秀走國連在了一起。唯肅寧似乎默默無聞)但因歸屬滄州,也就有了“兩個傳統”:一、此地春秋時稱渤海郡,離大海不遠。肅寧以東數縣,鹽鹼地居多。一年之中,遍野常泛起白花花的鹽霜,不利於農作物的生長。地理書記載:肅寧土質為鹽漬化潮土和各種質地潮土,土壤肥力均不高。因而,地瘠民貧窮,是這裏一大特色;二、與此相關,古代這裏是欽犯流配之地。北宋的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因被官家陷害“脊杖二十,刺配遠惡軍州”——就從京都披枷帶鎖,來到了滄州。並在這裏,再次被陷害,逼上了梁山。窮要謀生,受壓迫要反抗。這裏就形成了第二個傳統——男人們耍把戲、賣藝的多,行俠練武的多。如舉世聞名的“雜技之鄉”,和愛國武術家霍元甲的故鄉,就在肅寧方圓百里之地。如此傳承下來,民國以後,滄州一帶練跟頭、演武戲的人就多起來。裴豔玲的父親就是冀東一帶頗有名氣的京劇武生演員。

1947年8月12日,一個女嬰在肅甯縣付家佐村降生了。因祖父、父親都是江湖中人,講究信義當先,就為孩子起名叫裴信,她,就是後來揚名海內外的中國“國寶”,歐洲戲劇家稱之為“世界第一流的女演員”的裴豔玲!

祖父做小買賣為生。父親裴聚亭(字元)不願務農或經商,就走上了練功唱戲的謀生之路。解放前曾在天津“大舞臺”搭班,後在鄉間戲班和縣級劇團獻藝。八十年代末,河北省文化廳廳長鄭熙亭回憶:年輕時看過裴元的戲。

裴元的第一次婚姻並不幸福。夫妻雙方都是舊式婚姻的犧牲品。生下女兒後,倆人感情仍不見好轉。就在小裴信兩歲的時候,他們分手了,女兒由生母撫養。1951年,裴信四歲時,生母和繼父得子。裴元聽說後便要把女兒帶走,前妻自然不讓,雙方便到鄉政府動了“官司”。爭議結果,鄉領導把女兒“斷”給了父親。

三十五年後,裴豔玲回憶往事,說:“我小時候記事早,四歲時記的第一件事,就是父母在鄉政府打官司。當鄉領導說出:‘女兒歸裴元啦!’話音剛落,父親用大衣抱起我就跑,生怕當官的改口!跑回家裏,馬上給我買新衣服,糖果,玩具槍……我對父親的印象非常深刻。後來又教我演戲……我這一生要報答、要孝順的第一個人,就是我的父親!”


幾十年來,裴豔玲對父親的深厚親情,劇團人無一不曉。 當年那位鄉領導可能想不到:他的這一“判斷”是何等英明。否則,裴信會走上另一條生存之道。梨園界將因此而失去一位真正的藝術家。

生母也沒有忘記女兒。據說三十多年後,當裴豔玲在北京演紅《鍾馗》時,有一位六十歲左右的婦女,多次悄悄地到劇場看裴豔玲演戲。每當觀眾響起熱烈掌聲,每當鍾馗含著熱淚向人間的親人告別時,這位婦女總是淚如雨下……知情者說:她就是裴的生母。

作者相信人間的心靈感應。以後每觀此劇至此,裴豔玲的表演——那種失去親人的巨大傷痛和無奈,撞擊著劇場內無數人的心靈。你分不清那是表演,或是人性至愛親情的真實流露…… 裴元的第二位妻子,叫袁喜珍,是位河北梆子花旦演員。這位女演員很不一般,對丈夫抱回來的前妻之女,視如己出。性情溫和,仁慈善良,她以博大的胸懷,無私的母愛,對小裴信的生活起居,照顧得無微不至。小女兒也很懂事,很討父親和繼母的歡心。只要女兒有所求,可說是要星星不給月亮。但有一件事,女兒和他們發生了嚴重的衝突:

春節一過,裴元和袁喜珍要出去搭班唱戲了。為了女兒的前程(準備上學)和生活的安定,他們打算把女兒留在家裏。可一向聽話、懂事的女兒。這回怎麼也不幹了,撒潑、大鬧,擰爸爸的臉……條件只有一個:跟爸爸、媽媽一起走。剛接回來的孩子。父母拗不過她,只好帶著她走鄉串鎮,過起顛沛流離的演戲生涯。但在孩子幼小的心靈中,流動演戲之苦,成為她最大的幸福和享受。

父女三人一起外出,有艱辛也有快樂。可惜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1956年春天,袁喜珍病重,次年便告別了她依戀不舍的人世,自己終生未生育。

為了醫治妻子的病,裴元已是傾家蕩產,住在一間租來的小南屋裏,幾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失去妻子的男子漢可以不再娶妻,但為了女兒的成長,必須有個家。這也是袁喜珍咽氣前的遺願,她疼愛這個不是自己親生的女兒。:

裴元的第三次婚姻頗具傳奇色彩。儘管他結過兩次婚,離過一次婚,但村裏的大姑娘還是有願意嫁給他的,而且不止一個。這個除了女兒,已無生活樂趣的漢子作了一個別人意想不到的決定:自己娶哪一個,讓女兒去選擇。那時,女兒剛滿9歲,為了演戲已改名裴豔玲。每臨大事有靜氣,小豔玲從不怯場,聽完父親的活,她開始為父親相親。一個人走到第一家姑娘大門前。不一會兒姑娘出來了,年輕、漂亮、皮膚白淨,打扮入時……豔玲想:她能跟我們過那窮苦的日子嗎?於是又來到了第二家。可這家的姑娘遲遲不出來,豔玲就在稍遠處玩起了石頭。等了好半天,姑娘終於出來了。只見她雙手抱一個大盆,裏面放滿了洗換的衣服,人顯得特別健壯有力……豔玲琢磨著:就是她了!

小豔玲飛跑回家,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了父親。於是,本村的村婦聯主任李敬花,一個樸實、善良的農村姑娘,便成了裴豔玲的第三個母親。此後四十多年,李敬花在付家佐村,為裴元父女操持家務,料理起居。那幾間簡陋的農舍,成了裴豔玲日後避
風的港灣,尋求靈魂清靜的庇護所。一種勝似親生的母女深情,一直慰藉著獨行曠野的裴豔玲。

我所認識的裴豔玲 by 王仲德 4

四、天生我才,五歲登臺 “愛你,以昔日的劇痛和童年的忠誠,愛你,以眼淚、笑聲和全部的生命。” (英國) 伊莉莎白·勃朗寧

前面說過,付家佐雖是個農村,但卻有濃濃的戲劇氣氛。村中習武的、練雜技的,學跟頭演武戲的,比比皆是。除裴信的父母外,她的遠親近鄰,伯伯、叔叔們,很多都能粉墨登臺。四歲的小裴信整天追隨著大人,看他們練功、排戲、吊嗓子。不久,人們就發現:這孩子特靈。大段的唱腔、臺詞,她能倒背如流,身段、場而、鑼鼓經……也說得頭頭是道。對武戲更是情有獨鍾,跑虎跳,砸踺子,串小翻,擰鏇子,幾乎是無師自通。自從隨父母一起外出演戲,更是白天黑夜,滾在舞臺上,泡在劇場裏。不久,一件奇事發生了。

1952年秋,裴元、袁喜珍隨劇團在鹽山縣紅山村(也屬滄州管,離渤海更近)演出。那天的戲碼是《金水橋》,臨開演時演秦英的演員突然患急病,不能上場了,換戲已來不及。大家正在焦急想辦法時,小裴信鑽進大人圈裏,仰頭說:

“我能演秦英!” 眾人驚訝:“你能演秦英?” 小裴信堅定地說:“能!”

眾人面面相覷,相信的幾乎沒有。但有人想起了這孩子平時“特靈”,不妨先試試:喊來琴師先拉一段。裴信張嘴就唱,合音入調,字正腔熟。

“行,就讓她上吧!”因為再也沒有能演這個角色的演員了,大家一陣手忙腳亂:勾臉、勒網子、對戲詞、試戲裝……屏公主(秦英之母)的袁喜珍,一邊張羅著,一邊為女兒擔心。

前臺已開戲,該小裴信上場了:叫板、亮相,觀眾就是一聲碰頭“好”!哪見過這麼小的秦英啊?後排觀眾只有站起來,才能看清臺上這個小不點兒。只見這個小演員,舉手投足,有規有矩;念白行腔,有板有眼。袁喜珍放心了。心中的高興體現在舞臺上,傳達給了女兒。女兒的表演更加興奮激揚,從容自如,戲越演越順,整場戲掌聲不斷,觀眾沸騰了!從此,秦英這個角色非小裴信莫屬。

這次突發事件,增強了小裴信學演戲的信心和決心。她向父親正式提出學唱戲的要求,不料遭到父親的堅決反對。

二十多年演戲的風雨坎坷,使裴元對梨園行愛恨交加。他對袁喜珍說:“我們這輩子幹了這行,吃苦受罪,沒辦法啦。但不能讓孩子再吃這份苦,受這份罪。”新中國成立後,一切欣欣向榮,他想讓女兒走另外一條路。他對女兒說:“讓你演秦英,那是救場如救火,可以。但真要學唱戲不行。再過一年,送你上學去!”

小裴信從來沒見過父親這樣嚴肅、嚴厲,有點被嚇著了。但學演戲的決心卻沒有絲毫減弱。不讓公開學,她就偷著學;不讓明著練功,她就暗中練。一次,讓父親瞧見了,一個巴掌就扇過來,接著是一頓斥駡。但這擋不住女兒對戲劇這方天地的癡心和渴求。用後來裴豔玲的話說:“這或許是天意!父親的打罵一點兒也沒有動搖我學戲的決心,反而越禁越有癮,越打越想學……”父親也奇怪了:五歲的孩子。咋性子這麼強。在劇團人與好友的勸說下,裴元同意讓女兒先試試。

一天,把女兒叫到跟前,說:“孩子,你還小,不明白。唱戲這一行,可是苦行當啊!挨打受氣不說,唱不紅,成不了角兒,還不如回家種地去。你要學唱戲,就得學成個‘角兒’,能站到舞臺當中去!”


在劇團裏泡大的孩子,知道什麼是“角兒”,也知道“角兒”在劇團裏的位置和氣派。她學戲不就是要當“角兒”嗎?所以,小裴信想也沒想,就說:“我要當‘角兒’!”

裴元說:“說,容易。要做起來,可難啦……你有這個吃大苦的志氣嗎?” “有!”見父親鬆口,小裴信高興了,就挺起胸膛,朗朗回答:“學不好,死不休!”

在冀東梨園界,好多人知道:裴元是個爭強好勝要面子的人。在演出中為了不輸給對方,連命都敢拼出去……“學不好,死不休!”是他常說的一句話。不想這時候由女兒說出來,這也感動了父親。

“學不好,死不休!”這是五歲的孩子對父親的承諾。直到五十歲,裴豔玲對當時的情景還記得很清楚。她說:“當時沒有別的想法,就是要學戲。以後練功挨打;演出受班主欺壓;‘文革’時被批鬥;成名後遭同行誤解……在心裏也恨過,哭過,但對學演戲沒有後悔過。冥冥之中,我總覺得舞臺是我惟一的歸宿。我的眼淚,我的歡樂,我的痛苦,我的夢想,以至我的生命,都在這裏。小時候不懂這麼多,就覺除了演戲,我啥也不想於。”

從1953年到1955年春,裴信跟隨父母,主要是練功,學戲。

這樣的日子,倒也過得很快。但裴元懂得:要想讓女兒成才,跟自己學戲不行。梨園行好像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藝術再高超的演員,也要為學戲的子女另請師傅(老師)。梅蘭芳、尚小雲等,都是這樣。這不是父母藝術水平問題,也不單是對子女是否溺愛、捨不得責打的問題。還有個時間安排、是否擅長教戲、對子女每一點進步是否客觀公正的問題。總之,另請師傅,這是對子女在演藝界成長有益的事。

經過慎重考慮,裴元為女兒請了保定專區京劇團的李崇帥當老師。李崇帥是個奇才,長相奇,武功好,教學有方。但他最突出的一個特點是對徒弟嚴格。自拜師以後,七歲多的小裴信每天必須淩晨四點多起床,練早功:扳腿、踢腿、下腰,飛腳、掃腿、鏇子……一練三個半小時;上午隨琴師吊嗓子;下午跟李崇帥再練功;把子功,跟頭……等等。晚上如不演出,或散戲以後,再隨著父親學文戲。這樣,等於一天不休息,除了吃飯時間,全是練功,絕對大運動量。如果稍有差錯,挨打不再是父親的巴掌,而是師傅的棍子,刀皮子。當時基層劇團也沒有練功場,練功就在農村的野臺子上或打麥場上。所以,每次練下來,都是一身臭汗一身土。這時候,小裴信想的不是洗澡、換衣服,而是倒頭便睡。才七歲多的孩子,太疲倦了。

三個月後,劇團好多人都說:多機靈的孩子呀,快練成傻子了。其實,那不是呆傻,而是那麼小的孩子已累得連說一句活的力氣也沒有了。一向性格堅強的裴元,看女兒練功,有時也心疼得直流淚。但他懂行規,不能干涉女兒的學藝進程,而是堅定地堅持李崇帥的教學方法。

武林界,講究南拳北腿。李崇帥也認為一個武戲演員必須有一副好腿,必須練出來腿上的硬功夫。所以,他的教練法很特殊。比如擰鏇子,他要求一天加一個。但不是今天15個,明天16個,而是一遍加一個,一次一次地往上加。今天一至一個,一至二個,一至三個……一至十五個;明天再從一至一個,一至二個……一至十五個,一至十六個。這樣,每天都得

走幾百個鏇子。到後來每天上千個,幾千個。這麼大的運動強度,不要說幾歲的孩子,連大人也受不了。不知當年小裴信是怎樣堅持下來的!一雙新練功鞋,穿上幾天,十幾天就磨破了……至於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的苦,就不用再提了。後來裴豔玲說:“小時候練功,怎麼能不苦?怎麼會不累?有時候累慘了,真想上吊!心想上吊死了,也許能休息一會……”

她敍述到這裏,我想起了英國女詩人伊莉莎白·勃朗寧的兩句詩:“愛你,以昔日的劇痛和童年的忠誠,愛你,以眼淚、笑聲和全部的生命!”這個“你”,在裴豔玲心目中,就是中國的戲曲藝術。

1991年,裴豔玲已44歲。一次在基層小舞臺演出,竟擰了二十多個鏇子,觀眾掌聲如潮。散戲後我對她說:“你真不簡單。這樣的歲數,男演員也走不了這麼多的鏇子啊!”

她帶著演戲後的興奮,說:“這都是李崇帥老師的功勞!沒有他,我不會有當年練功時的一次九十多個、一百多個鏇子,也不會有《寶蓮燈》時的五十、七十個鏇子。今天舞臺小,到大一點兒的舞臺,我走三十二個……一個演員成名了,往往先講名師的指點。我,總是先講我的開蒙老師李崇帥,還有我的父親。當個演員,請好開蒙老師最重要!”

李崇帥不但教武功,還教了不少戲。兩年中,他教會小裴信老生戲《群英會》、《甘露寺》、《徐策跑城》、《伐東吳》、《唐王賜劍》……武生戲《四傑村》、《柴桑關》、《十八羅漢》;猴戲《水簾洞》、《弼馬溫》、《安天會》。李崇帥教戲,不光教她所扮演的角色,連整個場面調度,鑼鼓經,對手演員的介面等等,全教。這使裴信對整個劇目的瞭解和今後走班唱戲,有很大好處。自然,她全記下了。所以,1955年底,1956年初在河北省靈壽縣京劇團搭班時,八歲的小女孩已是這個劇團的主演了。

當主演就要掛牌,裴元為自己的女兒起了個響亮的藝名,叫裴豔玲。

我所認識的裴豔玲 by 王仲德 5

五、京劇之鄉,九歲挑梁

“為了給人類帶來安慰與光榮的最美、最高尚的藝術,再多的痛苦都是值得的。”
(法國) 羅曼·羅蘭

1957年初,由恩師李崇帥聯繫,裴元、裴豔玲父女來到山東樂陵縣京劇團搭班。 樂陵,是山東省北部一個較大的縣(現已改市)。臨近渤海,與滄州鹽山縣相鄰。當地百姓喜愛京劇,是山東省諸多“京劇之鄉”中的一個,京劇團在此有群眾基礎。但一個劇團能演的劇目常常就那麼十幾個,二十幾個。為了滿足觀眾的需求,劇團就得定期更新能挑大樑的主演。在與李崇帥簽約時,劇團團長有些猶豫。因為李崇帥和他帶的另一個徒弟月定金200元;而裴家父女,李崇帥堅持要月定金400元!一個九歲的女孩子,有如此重要的分量嗎?但因為劇團急需一個挑梁主演,就先試試吧。

打炮戲是《四傑村》,短打武生戲。按慣例要由新來的主演給大家說戲路子。但熟悉此劇的老師李崇帥不說,裴元也不說,而是讓裴豔玲說。只見九歲的裴豔玲往那兒一站:說場面,定臺詞,念鑼鼓經,講戲裝,和刀槍把子……真個是頭頭是道,句句在行。一下子把大家鎮住了。戲一開場,裴豔玲更是神采飛揚,把臺上的演員,台下的觀眾都帶動起來。掌聲,叫好聲。此起彼伏。一場戲下來,無論在劇團內還是觀眾中,大家都說樂陵京劇團來了個好主演。

好主演能帶來好效益。一個半月的演出收入足夠全團半年的開支。這是該團很久沒見到的興旺局面啊。觀眾傳名,劇團人高興,樂陵京劇團的聲望、戲價,同時漲起來。團長更是笑顏逐開,主動提出為裴豔玲長戲份子(工資)——每月800元。那時的800元非同小可,是六個縣委書記的月工資總和。

雖然樂陵京劇團對裴氏父女如此重視,高薪禮遇,但父女倆卻要離開了。 原因有二:一、裴元看到了女兒的遠大前程,計畫到天津發展;二、樂陵京劇團要辭退李崇帥和他的徒弟。這也是無情的價值法則:李崇帥對裴豔玲的藝術成長,起過十分重要的作用,但對樂陵京劇團就不那麼重要了。裴家怎麼辦?江湖中義字當先,裴元又是條漢子,不能看著辭退女兒的恩師而自己掙高薪。所以,樂陵京劇團雖再三挽留,但裴家父女和李崇帥師徒,還是離開了山東。

1957年秋天,原打算去天津。但經人介紹,先到石家莊地區柬鹿縣(現改為辛集市)京劇團演三個月。 不,趕上了反右派運動。

像山東樂陵一樣,裴豔玲來到束鹿,為束鹿京劇團帶來觀眾看戲的熱潮和票房的高收入,劇團人自然喜不自勝。但裴元的個性和三個月演完就要走人的合同,又使劇團領導犯愁。這麼好的主演走了,經濟效益馬上就會掉下來。怎麼辦?反右派運動幫了劇團領導的忙——批裴元!只要堅持批裴元,他就不能在運動中隨便走人。

於是,小會批,大會鬥:“裴元的言行是資產階級名利思想的大暴露!裴元把女兒當成搖錢樹,是和社會主義唱對臺戲……”等等。

三十年後。裴豔玲談起此事,緩緩地說:“那年我才十歲,很多事還不瞭解。就知道每天散了戲。劇團就開會。開會幹什麼?批判我父親……他們怕影響我的情緒,不好好演戲,開會就不讓我參加。但我知道,我父親心裏很委屈。這已不是舊戲班,可以和班主幹架。這是政府領導的運動,即使脾氣倔強的藝人,也不敢抗拒運動……沒有別人在場的時候,他常常歎氣。一個敢說敢做的漢子,也不多說話了。我問他,他也不說。只說:讓我下了舞臺不准多說話,不准和外人接觸!所以,我除了演出,就是練功,不敢問別的事……但別人的事我可以不問.對相依為命的父親,我能不管不問嗎?可我又實在管不了。我只有按我父親說的,散了戲,父親在裏面挨批鬥,我在外面練功。而父親被批鬥,主要是因為我演戲好,受觀眾歡迎,劇團怕我們走……這個道理怎麼說呢?我說不清楚,也想不明白。時間久了,我就養成了一怕開會,二怕和外人說話的習慣。”

面對不平,學會忍受痛苦,在痛苦中忍受孤獨。這是十歲的裴豔玲為適應環境學到的人生第一課。我也明白了:為什麼1960年初次見裴豔玲,她是那樣沈默寡言。

什麼是社會和人生?什麼是藝術?法國大藝術家羅丹回答:“藝術是人類最崇高的使命,因為藝術是要鍛煉人自己瞭解世界並使別人也瞭解世界。”羅曼·羅蘭則說:“為了給人類帶來安慰與光榮的最美、最高尚的藝術,再多痛苦都是值得的。”

當年的裴豔玲還不瞭解這些外國的藝術大師,但她熟悉自己的父親,相信自己的父親。而對困境,裴豔玲只有照父親說的做:直面痛苦,忍受孤獨,沈默是金。

感謝河北省委、政府。為了發展河北的戲劇事業,決定從全省抽調尖子人才,成立河北梆子青年躍進劇團。省文化局派出幹部到各地尋找、發現人才……裴豔玲被發現了!

儘管1958年6月,省文化局幹部就和裴氏父女進行了聯繫,並於11月下了調令。但由於束鹿團內個別領導的阻撓,劇團就是不放人。無奈之下,裴氏父女丟下戲箱、行李和戶口,辭職回家了……直到1959年底,躍進劇團才把裴豔玲父女接到了天津。

兩年來,一面賣力演戲,一面接受批判的痛苦生活結束了。裴豔玲帶著孩子般的喜悅、興奮和好奇的心情,來到了當時中國的第三大城市——天津,走進了河北省位居第一的國營劇團,開始了她演劇生涯的新局面。不管今後還會遇到什麼樣的磨難和挫折,但她在更大的天地中不會再默默無聞了。雛鷹展翅,面前出現了藍天……

往事如煙,悲喜交錯。有些則不堪回首。

我所認識的裴豔玲 by 王仲德 6

六、領袖推薦學演〈夜奔〉 嫩籜香苞初出林,於陵論價重如金。 (唐) 李商隱 大匠誨人必以規矩,學者亦必以規矩。 (戰國) 孟子

裴豔玲以少年沉香的藝術形象轟動河北,引起省委領導、文藝界和觀眾的重視,進而以堅定、從容的步伐走上中國劇壇,在建國十周年之際,猶如一支清香、稚嫩的竹筍在河北大地上冉冉升起,人們關心、愛護、扶持並寄以厚望。當時省文化局劇院領導多次拜訪北京、天津戲劇界專家,為裴豔玲尋求名師指導,其中有一件事可稱為共和國文藝佳活:那就是毛澤東主席在當時兩次看裴豔玲演出並接見她,在談話中毛主席推薦她向侯永奎學《林沖夜奔》。三十年後,裴豔玲再次享譽中外文化界,《林沖夜奔》一劇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毛澤東不僅是偉大的軍事家,政治家。而且是卓越不凡的哲學家、詩人和藝術鑒賞家,他對京劇和一些地方戲都有獨到而深邃的見解,1950年、1957年,他兩次去蘇聯訪問,看了蘇聯大歌劇院的演出。回來就問:誰能代表中國戲劇的最高成就?我們的崑曲到哪兒去啦?當聽到已流傳六百餘年的崑曲,在二十世紀中國戰亂的摧殘下已無專業劇團。面臨絕境時,他立即予以關注,指示搶救祖國優秀戲曲遺產。周恩來總理親自落實,於1956年、1957年迅速籌建起幾個崑劇團(幸虧當時南崑、北崑的優秀藝人還健在):浙江省崑劇團、江蘇省崑劇團、北方崑曲劇院、上海戲曲學校也辦了崑曲學習班,由崑曲大師俞振飛校長親自任教。

當時北方崑曲老藝人韓世昌、白雲生、侯玉山、侯永奎、馬祥麟等散落首都各大藝術團體。在文化部的安排下,於1957年6月22日在文化部禮堂成立了北方崑曲劇院。當時盛況空前:國務院副總理陳毅元帥,文化部部長沈雁冰,副部長錢俊瑞、鄭振鐸,中宣部副部長周揚,中國劇協主席田漢,副主席、中國戲曲研究院院長梅蘭芳,北方崑曲研習社社長、紅學家俞平伯等黨政領導和文化界名家都參加了成立大會並講話。在慶祝晚會上,梅蘭芳和韓世昌、馬祥麟、侯永奎等同台演出。

毛澤東主席對崑曲情有獨鍾,對北崑的〈林沖夜奔〉更是特別喜愛。據當時北崑常務副院長金紫光介紹:每逢新年、春節,毛主席總要邀請北崑演員到中南海演出。看侯永奎演〈夜奔〉,在六七次以上。

1949年開國大典前夕,毛主席日理萬機,仍提出要看侯永奎演〈夜奔〉。當時,侯永奎還在天津京劇團。北京市長彭真派專人將侯永奎接到北京,在懷仁堂為毛主席演出,毛主席看後非常高興,並上臺接見。同年11月,調侯永奎到北京文藝團體工作。北方崑曲劇院成立,侯永奎任演出團團長。1960年原蘇聯國家主席伏羅希洛夫訪華,在政治局會議上研究接待工作時,毛主席親自點將,讓侯永奎演。〈夜奔〉,梅蘭芳演〈洛神〉。

演出時,當侯永奎唱到“折桂令”曲牌結尾時: “……救國難誰誅正卯, 掌刑罰難得皋陶! 似這鬢髮蕭騷, 行李蕭條, 此一去搏得個鬥轉天回, 高俅啊,高俅! 管叫你海沸山搖!”

慷慨激昂的唱腔,演員剛烈、威猛的表演,激揚海沸山搖的氣派和藝術震撼力,深深地打動了毛澤東。他霍然站起,帶頭鼓掌。一時,周恩來總理,其他黨和國家領導人,蘇聯伏羅希洛夫等貴賓,也站起來長時間的熱烈鼓掌(毛主席在蘇聯觀劇時,知道蘇聯歌劇唱到優美或動情處,觀眾可熱情鼓掌,演員也可中斷表演鞠躬致謝)……直到毛主席雙手示意,大家才坐下來繼續看戲。1975年,毛主席在病中提出要看的幾出戲,就有侯永奎的〈夜奔〉。

〈林沖夜奔〉是明代李開先寫的傳奇《寶劍記》中的一折。幾百年流傳下來,到清末已有崑曲、京劇等演出路子。侯永奎是河北饒陽人,父親和叔父都是崑弋演員。他少年學戲,〈夜奔〉是王益友教的,北崑路子。北崑的〈夜奔〉演起來很吃功夫:四十分鐘,就林沖一個演員在臺上演唱,叫“一場幹”。所以,崑曲界有“男怕〈夜奔〉,女怕〈思凡〉”之說。但如果演員藝術精湛,演得好,崑曲〈夜奔〉是中國戲曲表演藝術的一個標準“精品版”。

京劇〈夜奔〉人物多,場面多,有些繁瑣,缺乏戲曲藝術精煉、寫意的神韻。

1932年以後。侯永奎在北京已小有名氣,並拜著名京劇武生尚和玉為師,學戲近二十出,技藝大進。尚和玉擅演長靠戲,但對侯永奎的短打戲〈夜奔〉卻大為讚賞。他對侯永奎說:“我教你的戲都可以改,但千萬不能改〈夜奔〉。〈夜奔〉是一出好戲,你演的有獨特風格,演得好,有道理。唱法、服裝、演出路子決不能改!”侯永奎聽從恩師指教,不斷對該劇加工,提高,形成侯派演〈夜奔〉的特色,深受社會各界人士的讚賞,從文化界名流到政界元老,如吳梅、齊如山、吳曉鈴、李宗仁等均喜愛此劇演法。當年李宗仁看完〈夜奔〉後,親寫“爐火純青”四個大字送侯永奎。1956年,京劇武生大師蓋叫天看了侯永奎的〈夜奔〉,興奮地約他到杭州家中交流演〈夜奔〉的體會。蓋老說:“以後你在北方演〈夜奔〉,我在南方演〈夜奔〉。〈夜奔〉這出戲不要改。提高此戲的關鍵在深入角色,刻畫人物上下功夫。”這是南北兩位“活林沖”的共識。
裴豔玲學演〈夜奔〉,開始是她的第三位老師郭景春教的。郭景春是著名京劇武生李蘭亭的得意門生。李蘭亭也是河北人,少年習武,精於武術硬功。後拜張吉羅為師,練就一身本事,形成京劇武生“李派”。李蘭亭短打優於長靠,特點是勇猛漂帥。郭景春得李派真傳,四十年代演出〈石秀探莊〉,被譽為“活石秀”。後參加冀根據地革命文藝工作。解放後在河北省京劇團演武生戲,六十年代初,被派到河北省梆子劇院從事教學輔導工作,為河北梆子培養了不少優秀人才,裴豔玲是其中最為傑出的代表。郭景春教戲很有特點,講究“邊式”。從“一招一式”開始,臺步,雲手,身段,到程式組合,無不嚴格要求,務求規範歸路。老師教戲嚴格,裴豔玲學戲認真、刻苦,不到一年時間裴豔玲學會了《八大錘》、〈夜奔〉、〈石秀探莊〉三出戲。

1962年夏天,毛主席在北戴河再次看裴豔玲演出並接見了她,在親切談話中,毛主席問她“還會什麼戲?”時,裴豔玲回答:“《八大錘》。”

毛主席高興地說:“不簡單哪,這麼小的年齡演菇這麼難的戲,還會什麼?” 豔玲回答:“京崑的。” 毛主席說:“應該學北崑的路子!拜侯永奎為師。”

接著,毛主席向豔玲詳細地介紹了京崑,北崑兩個路子演〈夜奔〉的不同之處,最後說:“侯永奎先生演〈夜奔〉,從頭到尾一個人,載歌載舞,唱、做、念、舞,處處精彩,難度很大,要求也高……向侯先生學吧!學好以後,我再看你的〈夜奔〉。”

毛澤東淵博的學識和獨特的鑒賞力幫助了裴豔玲,為她指明了:從一個一般演出劇目登上更高藝術品位的正確途徑。劇院領導立即落實,派裴豔玲進京向侯永奎學〈夜奔〉。侯永奎聽說是毛主席推薦來的,自然盡心教戲,裴豔玲聰明好學,原來又有京崑的基礎,名師高徒,十幾天就學會了,但後來此劇很少公演,直到1979年11月,第四屆全國文代會召開,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關肅霜與裴豔玲互相激將二人同台演出:關肅霜演《盜仙草》,裴豔玲演〈夜奔〉,結果引起轟動,裴豔玲以精湛的演技和高品位的劇目,進一步得到全國文藝界的認同和讚賞。

作者在五十年代末曾連續三次看侯永奎演〈夜奔〉,八十年代開始又數十次看裴豔玲演該劇,每次看都有新的體會與感慨,但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在舞臺上要創造一個精品是何等不容易,至少要有兩個條件:一、深厚的優秀傳統,二、不斷地革新與創造。裴豔玲的〈夜奔〉所以能獲得那麼高的評價和榮譽,就因為她師承京、崑兩家,以崑為主,同時繼承了李派、侯派、蓋派的表演藝術精華,再加上自己的天賦、功力和以後的發揮創造,才鑄就了今日的輝煌,而推薦裴豔玲完成龍門最後一跳的,是共和國的開國領袖毛澤東。

在此期間,在省文化局和劇院領導的安排下,裴豔玲還進京向京劇表演藝術家李少春學了《鬧天宮》,以致多少年後李少春還惋惜這位能成大器的女弟子:“可惜她不是演京劇的在河北……”

河北省省會當時在天津,天津是中國著名的戲碼頭,與北京、上海齊名,尤其是京劇演員,如果不到天津演出,不經歷一下天津戲迷的嚴格“審查”,就好像名不符實似的。作者曾親眼看見,他們對像周信芳、趙燕俠、關肅霜那樣著名的藝術家和劇團演出的一點疏忽也不留情,總要當場指出,如果你改正了,他們會更加歡迎你,天津戲迷對戲曲的癡迷程度是那樣可愛,讓人難以相信。有這樣一件事:某京劇團到天津中國大戲院演出,開演前兩派戲迷相遇,各為其支持的演員爭論起來,他們手中拿著票一直爭論到散場,既未進場看戲,雙方也未妥協……所以,儘管到天津演出可能會遇到麻煩,那些優秀的藝術家還是不斷地到天津獻藝,這對新建的青年躍進劇團非常有利。從1959年到1965年,他們多次觀摩了馬連良、李少春、奚嘯伯、厲慧良、張君秋等前輩名家的精彩表演,劇團還經常邀請梅蘭芳、苟慧生、高盛麟、裘盛戎等藝術大師來團講課或排戲,這對裴豔玲開闊眼界,提高文化藝術修養有很大好處。

如果說裴豔玲十二歲以前,她的父親裴元、老師李崇帥、崔盛斌,以及常年的演出實踐,為她的表演藝術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那麼來天津以後的文化藝術氛圍,藝術大師們的親切教誨,以及郭景春的具體指導,則為她日後的騰飛,插上了堅硬的翅膀。

“大匠誨人必以規矩,學者亦必以規矩。” 祖國戲曲藝術的藍天,正等待她展翅飛翔!

我所認識的裴豔玲 by 王仲德 7

七、文革十年

忍受痛苦。享受孤獨——裴豔玲的藝術感受之一

六十年代的中國,處於風雲變幻之中。

裴豔玲自調到河北省河北梆子青年躍進劇團以後。經歷了“關門三年,內部提高”的階段,技藝更有明顯的進步,下江南,進北京,上北戴河,名聲越來越大,從1963年到1964年,青年躍進劇團又開始了在河北的城鄉之旅,這個年輕的劇團和少年裴豔玲,越來越為更多的觀眾所喜愛。作者于1961年大學畢業分配到張家口懷安縣文聯工作,曾親眼看見不少幹部、農民乘火車、坐大車(那時汽車很少),到張家口市看他們的巡迴公演,回來後對裴豔玲的表演都是讚不絕口。

1964年,裴豔玲十七歲,如花的季節,正是年輕的藝人大展宏圖、出成績的時候,但是,“旗手”出來了,借著京劇現代戲調演之機,大放厥詞,說什麼“男不演女,女不演男”之類的鬼話。

這對裴豔玲很不利,因為她學的行當是武生,鍾愛的是“女演男”,其實這是一個最普通的常識問題:戲劇是人類藉以表達思想情感的一種藝術,一種娛樂方式,許多國家,許多民族在創造這種藝術形式時,由於主觀的興趣,或客觀環境的影響,都採用了“男演女,女演男”的別致手法,而且誕生了許多這方面的偉大藝術家,像中國的“四大名旦”,日本歌舞會的一些特級演員……可是在那個是非顛倒的年代裏,“旗手”的話就是法令,誰也不能不聽,於是,從1965年直到七十年代末,裴豔玲只能在《草原英雄小姐妹》、《紅色娘子軍》、《杜鵑山》、《龍江頌》、《洪湖赤衛隊》、《紅燈照》等劇中扮演一些女角色。

1964年9月16日,在全國又停演傳統戲和歷史劇,這更是一個時代的大笑話和悲劇!億萬人的文化娛樂活動,個人愛好藝術的權利就這樣被剝奪了,而且是以“革命”的名義!這對於擅演傳統戲和歷史劇的裴豔玲來說,日子更不好過了。

時隔不久,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文革十年”對很多人來說,是一場災難,由於裴豔玲是尖子人才,更是雪上加霜,裴豔玲陷於深深的痛苦之中……生活水平的降低,政治思想上被批鬥,這還容易忍受,而對於一個已經插上可以騰飛翅膀的海燕來說,最難忍受的就是:眼望藍天,雲路遮斷,身有雙翼,卻不讓展翅……真叫人痛心啊!就這樣,裴豔玲年輕的藝術生命被耽擱了十幾年。

這期間,她同劇院的丁寶金結婚了,生了兩個女兒。

面對現實,忍受痛苦,享受孤獨,這是裴豔玲身處逆境鍛煉出來的性格,小時候在班主的壓迫下,父親不讓她多說話,如今她更加沈默了,但孤獨不等於無所作為,沈默不等於放棄藝術,就在很多人“緊跟形勢,與人鬥爭其樂無窮”或“逍遙自在”時,她說服看門的老大爺,把自己鎖在空倉庫裏偷偷練功。並設法找來一些有關文藝戲劇的書籍悄悄閱讀,以彌補往日忙於演出,無暇看書的遺憾,這期間,她還向中央民族歌舞團的一位老師學習新的發聲方法。

裴豔玲說:“這十幾年我沒有白白度過,可以說,沒有這十幾年的創傷,我可能不會從心靈上理解林沖,也可能不會產生創造鍾馗藝術形象的感情衝動。1960年,我在滄州演過《夜奔》,得過‘倒好’從此不演此劇。文革結束後,我再演〈夜奔〉,每次都激情滿懷,所以在第四次文代會上,當關肅霜老師提出:咱們娘兒倆同台演一次戲吧!我首先想到的戲碼就是〈林沖夜奔〉,從此,無論在哪里演出此劇。都能得到觀眾的熱烈歡迎。”據隨裴豔玲到丹麥講學演出的同志講:很多第一次看中國戲曲的歐洲人,被裴豔玲的〈夜奔〉激動得熱淚盈眶,三個臺灣青年女演員竟興奮地跳起來,說:“裴阿姨,還是咱們的藝術好!我們的嗓子都喊啞了,手也拍腫了,真為咱們中國人驕傲!”兩個時期演〈夜奔〉,效果截然不同,原因何在?是生活的磨礪和創傷,使她體會到藝術就是感情”(羅丹)。

一帆風順的經歷,很難產生撼人心魄的激情, 面對逆境,學會忍受痛苦,享受孤獨,劫難也是一種財富,這是裴豔玲的藝術感受之一。

經過文革,裴豔玲長大了。

1976年元旦剛過,劇院接受了一項特殊的任務:儘快將《寶蓮燈》拍成彩色影片。這對於停演傳統戲、歷史劇已十二年的劇院來說,無疑是一個特大新聞,人們議論紛紛。但在當時,這是政治任務,必須馬上照辦。可裴豔玲生第二個女兒才二十幾天,還在月子裏,沉香那麼繁重的表演和開打,怎麼能擔當下來?而上面的指示很明確:必須原人演。後來才知道,這是毛澤東主席在病重期間提出的要看一些演員和劇目。前面提到,還包括侯永奎的《夜奔》。當裴豔玲知道這個消息後,二話沒說,不顧產後身體十分虛弱,立即恢復練功,而且加大強度,每天早、中、晚三遍,硬是憑著驚人的毅力,在開拍前把以前的功夫找回來了。影片順利拍成,成為“文革”後第一個公開發行的古裝戲曲藝術片,進一步在全國擴大了裴豔玲與河北梆子的影響。

在拍攝期間,裴豔玲認識了陳懷愷、聶晶等北影藝術家,他們的藝術水平、更高的鑒賞力和為人做事的道德水準,給裴豔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並對她以後的進步大有裨益。

我所認識的裴豔玲 by 王仲德 8

八、第二個春天殘冬與生機

1983年初,劇團體制改革啟動,眾望所歸,裴豔玲承包了河北省梆子劇院一團。

河北省劇協舉辦“裴豔玲專場演出”和“裴豔玲表演藝術研討會”。一個大膽而智慧的決定:排演《鍾馗》

1976年10月,“四人幫”垮臺了,全國人民迎來了第二個春天,文藝界也逐步恢復了正常的秩序。當時傳統戲尚未開禁,但由於《寶蓮燈》影片拍攝在前,舞臺劇《寶蓮燈》先期在河北劇場上演,被禁錮了十二年的觀眾熱情,像火山一樣噴發了,劇場門前,觀者如堵,人如潮湧,人們終於又看到了裴豔玲的舞臺英姿:身手還是那麼矯健,表演更加成熟,是啊,當年演沉香她十二歲,如今二十九歲了。

文藝界萬象更新,熱情似火,但有些現象還讓人納悶,比如“旗手”已鋃鐺入獄,但她那“女不演男”的戒律還在影響著一些人的大腦,劇院排《洪湖赤衛隊》,裴豔玲只能演後部開打的韓英;劇院移植《紅燈照》,讓她演林黑娘,武生變成了武旦,這對自幼不願演女願演男的裴豔玲來說,是不得不為之事。所以,1977至1978年,她主要是練功、訪師、看病。

1979年4月,文化部組織優秀劇團、優秀演員去雲南邊防慰問演出,河北《寶蓮燈》劇組去了。新華社報導時,第一次稱裴豔玲為“表演藝術家”。在崑明,她遇見了京劇藝術家關肅霜,二人一見如故,也就有了同年10月在全國文代會上,二人同台演出《盜仙草》和《夜奔》的事。

文代會歸來,劇院開始排演《紅娘子》,這是劇作家王昌言寫的第一個新編歷史劇。裴豔玲對這位長者非常尊重,這次分配給她的角色是一號人物紅娘子,但裴豔玲擋駕了。自來梆子劇院二十年,裴豔玲是聽話的,讓演什麼就演什麼,為什麼這次有了“不同‘藝’見”呢?裴豔玲回答:“我是學武生、老生的,不是演武旦的,我要恢復本行當!讓我演紅娘子,我只能演到五六成,如果讓我演李信,我可以演到九成至十成”。

“李信是二號人物”。 “只要歸路,演幾號人物也行”。

領導和作者見她說得言真意切,同意了她的要求,在排練中,裴豔玲說到做到,把李信演得栩栩如生,形神兼備,劇名也因此改為《反杞城》在重要藝術見解上,裴豔玲第一次表達了自己的意見,事實證明她是正確的。

1980年初,《反杞城》公演,同年夏,裴豔玲開始排《南北合》。《南北合》是河北梆子傳統戲中的重要劇目。寫楊八郎流落北國十幾年,聽說母親佘太君到雁門關,準備與遼邦開戰,八郎思母心切,求碧蓮公主盜令箭去宋營見母,結果引起紛爭,最後,佘太君與蕭太后為了邊境安寧,議和罷兵。這是一個老觀眾都熟悉的故事,為什麼進入八十年代了,裴豔玲還要排這個戲呢?僅僅是因為改編本宣傳了民族團結嗎?我認為裴豔玲在選戲決策上,開始重視藝術發展的思路了,裴豔玲演戲喜歡的三個行當是:花臉、武生、須生,但來梆子劇院以後,排演的都是武生、武旦戲,而且是以武功、身段表演為主,她想擴大自己的表演空間,而《南北合》中楊八郎是須生,且以唱功為主,這是她今後努力的方向。主意萎定了,她在楊八郎的唱腔、念白、身段設計等方面,下了很大功夫,並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如在“見母”中的一聲“搭調”,唱得極富河北梆子韻味,又有發展變化,把人物的思想感情酣暢淋漓地表現出來,不僅在演出中,即使在聯歡座談場合也總能博得滿堂掌聲。

1981年2月,《哪吒鬧海》開排,裴豔玲演哪吒,這是她擅長演的娃娃生行當。但她不願輕車熟路,而要對這個角色作全新的處理,這和編劇方辰、劇院領導“全面創新”的意見是一致的,於是請舞蹈、雜技、藝術體操等方面的行家作指導,精心設計,反復排練,終於在舞臺上為觀眾呈現出了一個有很多“絕活”的哪吒藝術形象。1982年5月上旬,《哪吒》即將公演之際,北影廠領導來河北挑選劇目,原來沒有被推薦的這個戲,竟被北影廠看中。6月,就到北京拍電影去了,年底拍完,後發行全國。受到歡迎。

1983年初,拍完《哪吒鬧海》,裴豔玲剛回到石家莊,就趕上文化部發出進行劇團體制改革的號召。八十年代初,中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改革開放,揚帆啟航。它不僅帶來經濟的騰飛,而且迅速改變著人們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念和審美愛好,古老的戲曲藝術面臨嚴峻的挑戰,前幾年劇場門前的熱潮好像一下子就消退了……就劇團來說。其藝術質量和經營管理方面的問題再一次暴露出來,而在藝術上吃大鍋飯是它的頑症之一,對此,裴豔玲有切膚之痛,和大家一樣,她也渴望改革,裴豔玲的藝術和為人,大家是信任的,於是,眾望所歸,裴豔玲承包了省梆子劇院一團。

第一次當團長,裴豔玲感到責任重大,她和副團長,全團演職員一起,制訂了演出規劃,演出紀律和獎懲辦法,大家人齊心齊,到農村、工礦演出去了。至1984年春,他們的演出場次和經濟收入,創省直院團最高紀錄,全團個人的錢包也比過去豐滿了,大家喜笑顏開。這其間的故事很多,單說去樂陵演出的事。山東樂陵,是裴豔玲少年發跡走紅之地,也是二十六年前為一“義”字放棄月薪800元的夢幻場所,那年她九歲。日月如梭,今年她三十六了,樂陵人像歡迎外出多年的女兒一樣,歡迎裴豔玲的到來,從縣領導到普通百姓,對裴豔玲劇團無不熱情接待,裴豔玲主演的《寶蓮燈》、《哪吒鬧海》、《鬧天宮》等劇目,場場爆滿,陣陣掌聲雷鳴,不但老觀眾,連青少年也加入了看戲的熱潮,他們說:裴豔玲把這幾個少年英雄演活了,其實,裴豔玲就是他們心目中的少年英雄!在演出活動中,裴豔玲和大家一起裝箱,卸台,睡地鋪,幫房東打掃院子,和老鄉關係十分融洽,他們沒有想到:這麼有名的藝術家,竟是這樣平易近人,大娘、大嬸們親熱地稱她為“我們的玲子”,裴豔玲就是農民的女兒。

1981年,我已到省劇協工作,在裴豔玲下鄉演出時期,曾派人到冀東農村看望她,回來的人講:農民群眾非常喜歡裴豔玲,但看起來她也很疲勞。

1984年5月23日,時任河北省委副書記的高占祥同志,作了“珍重人民情,振興家鄉戲”的講話,並找裴豔玲談話,鼓勵她為振興河北梆子多做貢獻,裴豔玲深受鼓舞,決心為發展河北戲劇,再找突破口。

裴豔玲的這個想法,得到省劇協的支持。新時期以來,裴豔玲的藝術聲望,有了很大提高,她也有了較多的藝術自主權,但對她的表演藝術,我們還缺乏系統、深入的研究,今後如何進一步發展,也需要大家都來關心。我曾和她商議,能否組織一場她的專場演出,然後再召開一次“裴豔玲表演藝術研討會”,她積極回應。經過一番籌備。於1984年6月25日在石家莊劇場舉辦了“裴豔玲專場演出”,演出劇目:《夜奔》、《南北合·探母》、《寶蓮燈·下山》,這是當年河北劇壇的一件盛事,省會戲劇界、文藝界的專家、朋友,河北省委書記、副書記、省長、人大主任、政協主席都來觀看演出。裴豔玲的戲大家差不多都看過,但像這樣一晚上把她的代表劇目——摺子戲都看到,以前還沒有這樣演過,因而劇場效果非常熱烈,掌聲如春潮一樣響起。

第二天,在省文聯召開了“裴豔玲表演藝術研討會”,到會專家一致認為:她的表演藝術,已經形成自己的風格。達到國內一流水平,裴豔玲已成為發展祖國戲曲藝術的尖子人才,應給予全方位的重視和支持,著名的河北梆子老藝術家王玉磬,也到會作了熱情肯定和鼓勵的講話。裴豔玲心情激動,對大家的關心、愛護深表感謝,同時也透露出她正在琢磨下一步的排戲計畫。

排什麼?突破口選在哪里?經過慎重考慮,裴豔玲選了《鍾馗》!

這是一個大膽的決定,也是一個智慧的決定,說它大膽:一開劇種之先,河北梆子從未演過此戲;二破坤伶之禁,梨園規矩——女演員不演冥界判官角色;三、已三十多年了,在中國劇壇上,僅演《嫁妹》一折,尚無全部《鍾馗》出現,鍾馗入戲,最早見於清人傳奇《天下樂》,惜全篇已佚,後人曾補寫全劇,因涉及迷信,五十年代被禁演,後雖開禁,也未見演全部者。

說它智慧:一、鍾馗故事,民間廣為流傳,過去家家貼門神,其一即鍾馗,如剝去迷信外衣,這個故事蘊含著中國老百姓的最高道德標準和美學理想——生活中只有“真”才是最美的,這個素材,有最廣泛的群眾基礎;二、弘揚一個劇種,有時要衝出這個劇種,過去河北梆子沒有的,正需要我們去創造;三、作為一個藝術家,既要突破前人,也要超越自己,以前女演員不演鍾馗,一是迷信禁忌,二是難演,但裴豔玲具備這個條件,她功底深厚,擅演男角,前面說過,從少兒時代開始,她就特別喜歡演大花臉,五歲上臺救場演秦英,就是武二花行當,所以1982年在北京拍《哪吒》時,當她看到上海崑劇團演《鍾馗嫁妹》時,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並萌生了用河北梆子劇種塑造鍾馗這個藝術形象的想法,每臨大事有靜氣,裴豔玲做事不喜張揚,從北京回來,她開始求賢問友,悄悄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

請方辰同志編劇本;

專程赴京看尚長春先生為沈寶珍排《鍾馗嫁妹》;
觀看崑曲老藝人侯玉山的《鍾馗嫁妹》錄影;
請厲慧良老師說《鍾馗嫁妹》的戲路子;
赴西安向秦腔演員張岩學“噴火”特技,以表現鍾馗驅魔提鬼的神力;

特別是為了表現鍾馗的文才,在《院試》一場,要安排演員當場懸腕揮毫,這對於從未練過字的裴豔玲來說,是個大難題,因她演戲最講認真,不願應付了事,而中國的書法同樣講究功力,需持之以恆地苦練才行,於是,從1983年開始,她請兩位書法家為她講解書法基本要領,並寫了幾幅梅花詩草書懸於屋內,在家裏練,在辦公室裏練。下鄉演出在老鄉屋裏也練,不分盛夏酷暑,不顧夜半冬寒,練了將近兩年,終於練出一幅像樣的梅花詩草書!裴豔玲說:我不可能成為書法家,但我要讓觀眾感覺到我像鍾馗。以後每演至此,觀眾無不報以陣陣熱烈掌聲,她的那幅字,成了很多人追求的墨寶。

裴豔玲排《鍾馗》,力求創新,但創新不是憑空而來,她先紮紮實實地學習前輩和同行演此劇的經驗,然後在這個基礎上再進行創造。

經過近兩年的準備,《鍾馗》就要開排了,但問題也來了:一年多的承包演出,讓大家體會到了多演出的實惠,演出多,個人收入多,家裏日子就好過,而排新戲要耽誤很長時間演出,不少人對排新戲不感興趣。裴豔玲理解大家的心情,但改革不能只體現在多演出多抓錢上,怎麼辦?她推心置腹地和大家談:

“我們是很窮,也需要抓錢,但是,不能忘記,我們是搞藝術的,我們的職業,我們的責任是出好戲,為人民提供優秀的精神食糧。如果老演老戲,老戲老演,倒是省心省力,但有一天,觀眾會拒絕我們的。再說,就我們自身來說,那樣下去,我們的河北梆子還怎樣振興?我們的劇團還有什麼生機與希望?”

1984年9月,《鍾馗》開排了,排練場上摸爬滾打,地板上流下了很多人的汗水,但外面世界的影響依然存在,有時排練場上只剩兩個人:一是裴豔玲。二是導演朱廣淵……

1985年5月底,《鍾馗》排練基本結束,進行了一次連排(因戲裝還未做好),我們看了,感覺很好,除對劇本的個別處理有不同意見外,對裴豔玲的表演、唱念和她對人物的深刻理解與把握,大家一致認為:是裴豔玲表演藝術的一次飛躍!

座談會後,我對裴豔玲談到:文化部正籌備“全國戲曲觀摩演出”,組織了一批戲劇專家到全國各地選戲,明天在山西省臨汾。由於河北推薦的戲可能落選,省劇協想組織幾個人去那裏觀摩,看看人家的戲是怎麼搞的,裴豔玲馬上問:“我能不能去?”我說非常歡迎,就是擔心您連續排戲幾個月了。沒有休息一天,太疲勞了……裴豔玲說:“沒有關係,看人家的好戲,對我來說,可能是最好的休息了。”由於火車一小時後開,我們約定火車站會齊。

一小時後,裴豔玲匆匆趕到火車站,由於時間緊,她只換了一件便裝。上了火車,已深夜十二點多,因為是過往車,硬臥票已售完,大家只好找硬座,但裴豔玲怎麼辦?她說和大家一樣。可她已經幾個月沒有好好休息了,我找同行的梆子劇院的同志商量,能否為她買軟臥,他們說不好辦:一是劇院經費緊;二因劇團承包後經費包乾,此類開支不能報銷。這次排《鍾馗》,還是裴豔玲簽字畫押,向煉油廠借了六萬元……一個為河北做出重大貢獻的藝術家,待遇如此之低,說出來讓人黯然神傷!我們商議後決定:由劇協想辦法解決。當裴豔玲坐進軟臥車廂時我問她:借的六萬元怎麼還?她說:

“反正這次我豁出去了!”

一分鐘後,她便睡著了。

車到臨汾,已是第二天上午十點左右,當地文化局熱情接待,晚上看了任跟心、郭澤民、崔彩彩幾個摺子戲,任、郭二人是中國戲劇首屆梅花獎獲得者,他們的戲搞得很精緻,值得認真借鑒。我問裴豔玲印象如何?她說不虛此行,山西有這樣的演員,應該得梅花獎,我問:咱們河北呢?她笑笑:咱們努力吧。第二天,東道主組織北京專家和我們參觀洪洞縣大槐樹縣蘇三監獄和廣勝寺水神廟。在水神廟那間不大的殿堂南牆上,我們見到了那幅舉世聞名的壁畫:“堯都見愛大行散樂忠都秀在此作場”,意思是著名的太行山地區雜劇藝人忠都秀在這裏演出,畫面居中者眉清目忠都秀,只見她女扮男裝,著貴官服,面容姣好,用清目秀,這位當年深受觀眾喜愛的女藝人,也給後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出了廟門站在山頭平臺上,裴豔玲面向北方閉目合掌,默默無語,她是向那位七百年前的女同行致敬,還是祈求通過自己的努力也取得成功呢?我想,可能兩者都有。

我所認識的裴豔玲 by 王仲德 9

九、京華十月,掀起了“河北梆子熱”

著名戲劇家吳祖光說:“裴豔玲演的《夜奔》。可說是前無古人。”著名戲劇家曹禺說:“這個戲我還要看,裴豔玲是國寶!你們要愛惜她!”

著名作家王蒙。坐在邊排,聚精會神地看裴豔玲演《鍾馗》…… 裴豔玲的藝術感受之二:“我覺得我像個人了!”

從臨汾歸來,裴豔玲投入對《鍾馗》的加工,修改工作。

1985年8月5日,由河北省文化廳和省戲劇家協會聯合主辦的首屆河北省戲劇節開幕,《鍾馗》被安排在1O日演出。演出當晚,劇場效果十分強烈,應該說,此劇題材古老,但藝術處理力求全面出新,

因而受到老、少觀眾的熱烈歡迎,但在評獎時,因屬鬼戲和劇本前後結構問題,被評為“演出特別獎”。

裴豔玲獲演員一等獎榜首。

戲劇節結束,演出季節開始,劇團很多人要求儘快下鄉,因為為了排《鍾馗》已很久沒有演出收入了,但此時,裴豔玲又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到北京演出去!

裴豔玲說:中國這麼大,城市,農村這麼多,到哪里都能演,但戲劇的中心、聖殿在北京,北京是一個擂臺,一個考場,我們要進京趕考去!劇團人說:我們的戲在戲刪節上評價並不很高啊,去北京演有把握嗎?裴豔玲記不清馬克思的原話了,她說:我們就像站在地獄的入口,這裏必須根絕一切猶豫,這裏任何怯懦都無濟於事!北京就像一座龍門,我們跳過去就成功了,跳不過去就回來再練。

當時戲劇已開始滑向低谷,不少名演員、名劇團在北京演出已很困難,再者,臨近國慶,無人邀請,無人推薦,也無人贊助,更無人代為宣傳,這樣去能行嗎?裴豔玲對副團長說:那就直接找劇場,找演出部門。經過說合,北京的劇場倒是願意接了,談到票價,對方說:北京京劇院譚元壽一元五,是戲曲最高價,裴說:我們也一元五吧,對方有些遲疑,意思是你們河北梆子怎麼能賣最高價,但不好意思當而說出,就說:那,先演五場吧。

劇場有了,怎麼去?總得帶些錢吧,可劇團已背上六萬元外債,沒辦法,只有再借,上級借給四千元,臨行前,裴豔玲對大家說:“我們就這點家當,上座就吃飯,不上座就要飯!在北京能演幾場演幾場……”就這樣,太行山高易水寒,裴豔玲帶領這群燕趙兒女,踏上了有點悲壯的行程。

臨行前,裴豔玲找我談:我1961年演《寶蓮燈》,我已經二十四年沒到北京公開演出了,希望您能代表劇協和我們一起去。我說這是義不容辭的事,於是就有了第一次的全程陪同。

10月3日,《鍾馗》在工人俱樂部首演,看戲的多為戲劇界人士和河北梆子的愛好者,座雖未滿,但劇場效果卻出奇地好,許多觀眾說:“從來沒看過這麼好的河北梆子!”第二天,老一輩革命家王任重來看,看後很受感動,接見了演員,並題詞:“推陳出新,再攀高峰”。二十年前,王任重和他的女兒王曉黎在武漢看過裴豔玲演出,王曉黎並成了裴豔玲的戲迷。二十年後,他們再看裴豔玲演出,感到時光的流逝,也感歎裴豔玲的進步,好多觀眾也抱著這樣的心情來看裴豔玲:當年那個小沉香,小猴子,現在怎麼樣啦……裴豔玲沒有讓他們失望:功夫不減當年,唱功比過去更好,而更重要的是,經過“文革”她比過去成熟了,她演的每一個人物對觀眾都有心靈的震顫……中國劇協黨組書記張潁,副主席劉厚生、郭漢城、吳祖光等都來看戲了,看後很激動,說:這才是一個真正的演員,你們應該早來北京演出!

演到第三天,戲票緊張了,好多觀眾買不到票,首都很多戲劇家、名演員也要來看戲,劇場有些招架不住了,他們找劇團負責人說:“演五場不行了,演一個月吧!”北京常演戲曲的四大劇場都要接,劇團人說:“那影響劇場演出計畫怎麼辦?”他們說:“這個你們不用管,我們來安排!”就這樣,工人俱樂部、人民劇場、吉祥戲院、廣和劇場,一個接一個演,整演了一個月,二十八場,除廣大觀眾外,作者曾親見京劇藝術家梅葆玖、梅葆玥,導演藝術家李紫貴、金桐,文藝評論家馮牧、黃宗江……都是幾個劇場連著看。廣和劇場是最後一站,那天演《鍾馗》,開演前劇團外聯找我,說有個人要看戲,但確實沒有票了。問我能不能想個辦法。我出去一看,竟是著名作家王蒙同志,他說:“聽說《鍾馗》不錯,今晚又是最後一場,我就來了,想碰碰運氣。”我正好還多一張給朋友的票,不過是邊排,王蒙同志說:“沒關係,只要不影響你朋友看戲,我就坐邊排了!”看戲時,王蒙同志聚精會神,非常認真……事後不久,報上登出:王蒙同志任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長!

在吉祥戲院演出時,中國劇協主席曹禺來看演出,開演前並約見了正化妝的裴豔玲,他先表示歉意:他的家鄉戲,湖北劇團在人民劇場演《彈吉它的姑娘》,今晚是最後一場,劇團領導說了好兒次了,一定要我見見家鄉人,你們這裏我只能看前半場,後半場要轉到人民劇場去。我們表示能理解,戲演到半場,我以為曹禺先生要走了,但見他全神貫注沒有一點要走的樣子,我們當然不能催他,時間一分、一刻地過去,曹禺先生仍紋絲不動……陪他看戲的人著急了(可能是他家鄉人),因為人民劇場那邊快要散戲了,經過催促,曹禺先生才站起身向外走,快到前廳過道時,他突然回過頭對我說:

“這個戲我還要看,裴豔玲是國寶!你們要愛惜她!請轉告她,要保重身體!”

轉天,曹禺先生偕夫人李玉茹又看了一次《鍾馗》,過幾天看了一次《夜奔》,並欣然參加了座談會。10月10日,在中國戲劇家協會、劇協北京分會聯合召開的座談會上,曹禺、馮牧、黃宗江、李紫貴、桐等著名文藝家、戲劇家熱情發言,對裴豔玲的演藝術和劇團的演出給予很高的評價。曹禺先生回顧了六十年代前期在北戴河看青年躍進劇團演出的盛況,對裴豔玲的藝術進步給以充分肯定,他還說:你們還有個演員,唱得非常好(指張淑敏),她怎麼沒有來?我們告訴他:張淑敏在“文革”結束時病故……他沈默了一會兒,然後動情地對我說:

“她們是國寶,裴豔玲是國寶!請轉告河北省委領導:對裴豔玲這樣的國寶,藝術家,一定要愛護。她們的演出要有限度,讓她們有足夠的休息時間,有進一步提高藝術的機會!”

會後,曹禺先生題詞:“為河北梆子戲曲改革更新,為祖國地方戲增添神采,為世界舞臺作出光輝的貢獻。”

黃宗江先生發言之後,並在《人民日報·海外版》發表了《美哉奇醜——看河北梆子<鍾馗>》,黃先生對戲曲界掌故非常熟悉,在回顧了七、八位前輩藝術家演鍾馗的情況後.他寫道:“歲月消逝。看來鍾馗的戲在舞臺上行將絕響,不意,半路殺出一位女武生,河北梆子劇院的名演員,曾出色地扮演過沉香、哪吒的裴豔玲,又搖身一變,以鍾馗出現在紅氍毹上了。她依據傳統,又有創造,力求完整地塑造出鍾馗這一奇特形象,真是叫人不禁叫好的今日劇壇盛事。”接著他分析了這一“奇美,奇醜,醜中見美。可謂美學中之一奇”的舞臺形象,黃先生不愧是名家,他的見解得到海內外的廣泛讚譽。

馮牧先生在《人民日報》發表了《重視人才和振興戲曲——看裴豔玲演出有感》。 著名導演藝術家李紫貴在《文匯報》發表了《為裴豔玲叫好!》。 著名導演金桐在《文藝界研究》發表了《她,叩開了藝術宮殿的大門——贊河北梆子表演藝術家裴豔玲》。其中有這樣幾句話:“北京的十月已是深秋季節,雖說秋高氣爽,卻也略帶幾分寒意了,但是豔玲一出《鍾馗》,一出《夜奔》,名噪京華,聲震劇壇,“人民”、“吉祥”、“廣和”話劇場門前又出現了不多見的等退票爭看裴豔玲的奇觀。”這確是當時演出盛況的真實寫照。

在京演出期間,還有《光明日報》、《戲劇電影報》、《戲劇報》等多家報刊發表了數十篇報導或文章,盛讚北京掀起了“河北梆子熱”。

經與中國劇階聯繫,於10月18日晚,為裴豔玲舉辦了專場推薦演出,劇目為《夜奔》、《南北合·見娘》、《鍾馗·嫁妹》三個摺子戲,三折戲三個行當:武生、須生、架子花臉,而且是文武並重,崑亂不擋。(實現了裴豔玲少兒時期的夢想:一人演三個自己最喜愛的行當,研究時我曾擔心:這三折戲分量太重,個個都要硬功夫,裴豔玲的體力能否吃得消?裴說:別擔心,還記得去臨汾時我說的話嗎:這次我豁出去了!)更重要的是在這三折戲中,她對三個截然不同人物的深刻理解,準確把握,嫺熟的技巧,高超的表現力,深深地打動了觀眾,征服了大家。當晚看戲的有很多文藝界人士,厲慧良、吳素秋等到後臺看望,張君秋連聲贊“好”……

一連串的成功,讓裴豔玲興奮。同時她也深感這成功來之不易:其中,有自己的拼搏,也有大家共同的努力,像張惠雲也為河北梆子奮鬥兒十年了,她們也應獲得榮譽。經過研究,在中國劇協的大力支持下,過兒天,又為張惠雲舉辦了專場推薦演出劇目是《夜宿花亭》、《陳三兩》。《戲劇報》主編遊默、中國劇協書記處書記陳剛對我說:河北梆子是你們的重點項目,在全國也是大劇種,我們對河北寄以厚望。

中國劇協和《戲劇報》為兩個專場再次召開了座談會,我記得老劇作家范鈞宏主動請纓,擔任這次座談會的主持。範老是中國京劇院的資深劇作家,與我國葛備的表演藝術家梅蘭芳、李少春、袁世海、杜近芳等都合作過,一向具長者風範,看了裴豔玲的幾場演出,他說了一番激動人心的話,並為河北梆子的表演藝術特色,作了深刻、細緻的闡述(可惜,一年後他在華北五省市戲劇研討會的講臺上去世了)。

10月27日,28日晚,應中共中央顧問委員會之邀,劇團到中南海懷仁堂演出,裴豔玲的表演受到老一輩革命家的熱情歡迎。演出後接見時,薄一波同志一手拉著裴豔玲,一手伸出大拇指,連聲說:“演得好!演得好!”並關切地囑咐她:“要注意身體啊!”

10月31日晚,經文化部推薦,中國國際文化交流中心在全國政隊禮堂舉辦招待外賓演出,幾十個國家的外交使節偕夫人聚集一堂,第一次觀看河北梆子戲,對於這些外國人來說,《鍾馗》的故事和人物都是陌生的,但人類的情感,通過藝術是可以溝通的,裴豔玲生動而絢麗多姿的舞臺表演,讓他們理解了這個中國古老故事的深刻含義,於是,他們不斷地喝彩、拍照、錄音、錄影、簽名……把劇場氣氛推向高潮.他們說:“這台戲,河北梆子,是典型的中國藝術,典型的東方戲曲藝術!”交流中心的同志說:“外國人看中國戲,很少有今天這樣好的效果,裴豔玲的表演,把他們吸引住了。”

裴豔玲的表演藝術,開始走向國際。

裴豔玲在京演出的成功,引起省裏的重視,文化廳副廳長連衡先期到達,做了不少工作,宣傳部常務副部長鄭熙亭也及時趕去,坐鎮指揮。《河北日報》文藝部副主任張夢亭連夜動筆,發回不少報導。省電臺、電視臺……都去人了,那是一段繁忙而愉快的日子。

裴豔玲在京成功的演出,也驚動了她的家鄉人,他們專程到京邀請她回家鄉演出,裴豔玲自然愉快地接受了。11月5日,省梆子劇院一團結束了北京的演期,赴滄州,在滄州火車站上,地委、行署主要領導親往迎接;在鹽山縣城,方圓幾十裏的熱心觀眾都趕來了,買不到戲票,能看上裴豔玲一眼也好哇;在故鄉肅寧,鄉親們更是早早提著花生,紅棗,瓜子在等候她……這情形讓人想起本世紀初,剛烈的滄州人民在歡迎自己的武林豪傑,抗倭的民族英雄。是啊,時代不同了,今天的裴豔玲不正是這個時代滄州人的民族英雄嗎!當時,冀東還很窮,拿不出更多的尖端物資產品讓國人自豪,但想起裴豔玲在藝術領域裏所做的努力、拼搏、成就和貢獻,怎不讓他們感到自尊和驕傲!面對此情此景,裴豔玲落淚了……幼年的坎坷,少年練功時的艱辛與皮肉之苦,面對逆境的沈默孤獨,文革時的無情批鬥,演藝環境那種說不出來的委屈,裴豔玲都沒有落淚,可是。面對鄉親這種質樸、濃烈、純真的感情,她忍不住落淚了!這是一種血脈相連的親情,戰士歸來撲向母親懷抱的激情外現,這是一種樹高千丈,葉落歸根,親吻大地的自然流程……眼淚讓人純潔,心靈高尚。

“全國戲曲觀摩演出”即將開始,我們在京演出時,曾和文化部藝術局負責人聯繫過,藝術局決定邀請《夜奔》參加開幕式演出。於是,正在滄州演出的裴豔玲又連夜趕回北京,在開幕式上抱病演出了《夜奔》(同台演出的還有臨汾蒲劇院的任跟心),再次引起強烈衝擊波,著名戲劇家吳祖光說:“裴豔玲演的《夜奔》,可說是前無古人,後有無來者?還得往後看。”大會評獎時,裴豔玲榮獲為她特設的一個“主演特等獎”!她代表全體獲獎者在頒獎會上講話。

不久,第三屆中國戲劇梅花獎評選揭曉,裴豔玲榮獲第一名!(張惠雲同獲梅花獎)

裴豔玲的演藝事業達到一個高峰。 離京前夕,我曾問她:在京演出一個月,您最大的感受是什麼? 她說:“我覺得我像個人了!”

1985年的北京之行,是裴豔玲藝術生命的重要轉捩點,正如她本人後來總結:過去我雖然演了幾十年戲,學誰像誰,但那是模仿。《寶蓮燈》有了一點自己的東西,但還不夠自覺,自從在北京演了《鍾馗》、《夜奔》,我才感到孩子氣沒有了,有了自信心,我還是我,戲,還是那幾出戲,但心理有了變化,在舞臺上的感覺不一樣了,演戲不再死板,拘謹,開始揮灑自如了。

“我覺得我像個人了!”這是裴豔玲的藝術感受之二,我的理解:這個“人”是藝術上。的人,在藝術上能自立自信的人!

我所認識的裴豔玲 by 王仲德 10

十、日常生活——敬業如神,惜時如金

練功,排戲,演出。是她生命的全部。 面對觀眾的厚愛,性格堅強的她淚如雨下……
"舞臺不可欺,觀眾不可欺!"是她人生的睢一信條。

裴豔玲是個名人,人們看到的是:舞臺上的光彩奪目,社交場合的儀態嫻雅,其他就有些神秘了,因為在台下她不善交際。

裴豔玲在日常生活中是個什麼樣子?一個字:忙!忙到什麼程度?忙到顧不上應有的生活和日常的禮儀,因而常常被人誤解,她自己還不知道。

1990年9月,她率團參加亞運會藝術演出結束時正趕上亞運會開幕式,主辦單位邀清她去主會場觀看盛況,這是當時全國很多人渴望得到而得不到的機會!但裴豔玲辭謝了,因為劇團已安排去廊坊等地演出。當她離開北京時,大街上已戒嚴,裴豔玲手提箱子步行到地鐵站,再轉赴火車站,此時,盛大開幕式的鼓聲、音樂聲已響起來,她感歎:多想留下來看看這舉世矚目的盛會呀……但她的天職是演戲,廊坊的農民正等著看她演出呢!

1991年春節前,裴豔玲連連趕場,參加中央電視臺,省、市電視臺春節錄影,錄影結束那天,新任省委領導要接見參加錄影的著名演員,這在大家,又是個難得的機會,可裴豔玲告假。告假幹麼?回劇團排戲。

裴豔玲社會職務多……對此,裴豔玲說:一些社會活動應該參加,但我是個演員,我的任務就是為群眾多排戲,排好戲,多演戲,什麼時候我也不敢忽視這一點,並以此報答人民、黨和政府對我的重視和期望。1994年7月,她在河北省首屆名演員讀書班上對大家說:一個演員要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用在舞臺上、排練場上和學習文化上,如果把時間浪費在拉關係、走領導門子上,那她 (他)就不會有大的出息……她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這樣做,有時可能引起誤解,也可能做得過了一些。如有一次,一位剛上任的新廳長在劇團走廊裏遇見裴豔玲,想和她談談,裴竟說:有什麼事就在這裏談吧,排練場我還有事呢!當時弄得這位領導有點尷尬。

練功,排戲,演出,是裴豔玲生命的全部。

1991年春節前後,為了研究工作,我曾三次去見裴豔玲,三次所見所聞,讓我看到了裴豔玲的日常生活,略記如下:

第一次,臘月二十五日。 臘月後半月,習慣上是劇團的休假期,大家忙了一年,跋山涉水為觀眾演出,這時候該休息幾天了:與家人團聚,辦辦年貨,同時調養身體,準備迎接春節後最繁忙的演出季節。但當我趕到裴豔玲所在劇團的駐地時,一股熱浪卻迎面撲來,他們正在彩排新編的《武松血濺鴛鴦樓》。排演場上,一個個生龍活虎,熱浪滾滾,因裴豔玲已化好妝準備上場,我就和劇團副團長談了起來。

我問:“過幾天就是春節了,這出戲你們已經選場錄影,怎麼現在還彩排呢?” 副團長說:“這是第三次彩排,為的是保證質量。《武松》是我們第四次去香港演出的一個新劇目,裴豔玲說了,一個劇團連續四次去香港演出,這不容易,千萬不能砸牌子,一定要把我們最好的水平拿出來!大家也都愛惜劇團的聲譽,一致同意犧牲幾天休假多排幾遍戲。”

裴豔玲是個創記錄的人,從1985年開始,她連續獲得幾項全國戲劇大獎,並把河北梆子藝術首次帶到歐洲的丹麥、瑞典、希臘、法國、義大利,亞洲的日本、新加坡,南美洲的巴西(電影《人鬼情》),兩次去臺灣,多次到香港……

如今,她又創下了另一項記錄:在戲劇不景氣的時候,不少劇團開舞廳,辦商店,忙生意,而她率領的河北省梆子劇院一團,除堅持演出外,從1986年至1994年還排出了《辛棄疾》、《陸文龍》、《美狄亞》、《貓與鼠》、《火燒連營》、《武松》、《蘭陵王》、《翠屏山》、《探莊》、《俄底浦斯王》等十幾出戲,其中有新編歷史劇、荒誕戲、改編的傳統戲,還有兩個文化背景迥然不同的古希臘悲劇,在有些戲中,她連趕兩個、四個角色,這在全國省直以上劇院團中,恐怕是絕無僅有的。有人說:這兒年裴豔玲的舞臺創作熱情,像長江大河一樣,波濤相連,這樣,她怎麼會不忙!

排演場上裴豔玲扮演的武松出場了,只見她:項帶重枷,身披鎖鏈,雖然英雄落難,但眉宇間仍進射出一股剛烈無畏的凜然正氣,隨著劇情的進展主人公同情弱小、怒視豪強,醉打蔣門神,血濺鴛鴦樓……酣暢淋漓,躍然臺上,和前輩藝術家扮演的武松棚比,有繼承,有創造,一個有裴豔玲特點的新的武松形象誕生了。

觀看裴豔玲排演,我為她的精彩表演而讚歎,更為她的敬業精神所感動,我忽然明白了:裴豔玲為什麼放棄觀看亞運盛會、領導接見等很多人求之不得的機會,而走向舞臺,走向排練場,這不是個性特別,而是對事業的高度責任心——敬業如神,不敢有一絲一毫的鬆懈! 彩排結束了,裴豔玲顧不上卸妝休息,和我談起了工作,但看到一顆顆豆大的汗珠從她滿帶油彩的臉上流下來,又看到她的老師郭景存為她拿來大衣站在一旁,盼著她能休息一會兒!我為之感動。

我告退了,約好春節後再談。 第二次,正月初六。 春節後上班第二天,我再去劇團,劇團的人告訴我:裴豔玲練功去了。為了藝術,她沒有節假日,即使大年三十、初一,也照練不誤,直到午後一點鐘,她和女兒才回家吃飯,飯是母親做的。當時裴豔玲家有五口人;父、母、她,兩個女兒,大女兒小玲隨她學藝,父母和小女兒是1990年才從農村接來的。

日常生活中的裴豔玲和舞臺上的風采截然不同,她中等身材,一頭短髮,上穿白色羽絨服,下著灰色牛仔褲,足登旅遊鞋,清秀的面龐流露出一付嫺靜、淡雅的文氣,說話委婉、沉穩,再也看不出舞臺上那股剛烈的英雄氣概了。據說在國外演出時,那些少見多怪的黃頭髮、藍眼睛怎麼也不相信她是個女人,說她比男人還像男人!我想是他們沒見過舞臺下的裴豔玲。

飯桌上:一盤炸魚,兩盤素菜。三碗米飯,母女三人卻吃得津津有味,我沒有想到:一個國內外聞名的藝術家的春節飯菜竟是這樣簡單!因為即使是普通人家,春節期間也要有四菜一湯呀,裴豔玲笑著說:“對我來說,生活有了很大提高。這是父母來了,對我的照顧。過去下了班,常常沒時間做飯,就去街上買來麵包或方便而吃,我捨不得在吃上花太多的時間。這幾年我在香港交了些朋友。她們很有錢,但也很忙,她們可以一年花幾萬港幣,數次來大陸看我演戲,但在家吃飯也常常是麵包就香腸,炒米飯已是很不錯的一餐了,這一點我向她們學——惜時如金。”

我找她主要是研究省劇協想辦青年演員講習班的事,她說:“現在的青年演員,條件多好呀!長相,扮相,嗓子,都好,文化也學了,基本功也不錯,可就是一上舞臺,缺乏光彩,在觀眾中缺乏吸引力,這樣下去,怎麼得了!”

她想了想,說:“這是不是和現在的生活方式有關呢?生活好了,吃穿講究了,精力分散了,就把幹事業的艱苦性也沖淡了呢?現在黨中央號召弘揚民族優秀文化,大家得從具體做起。我們戲劇家協會人少錢少,但幹事業的精神不能少。由咱們劇協辦優秀青年演員講習班的想法很好,經費少,大家想辦法,請專家講課,不光講藝術,還要講思想,講學藝的艱難,不然怎麼攀登藝術高峰。時間安排好,我也上講臺。”(後來在首屆河北省名演員讀書班上,裴豔玲以自己的經歷和體驗,作了“小蘿蔔頭也成了一帝”的講話,很受青年演員歡迎)。

因為下午她還要去工廠俱樂部準備春節期間的演出,我們的談話暫時打住。

第三,正月十六,在東龐煤礦。 劇團結束了在省會的演出,正月十六趕赴邢臺東龐煤礦,劇團打來電話,我隨車前往。 路上我問:“再過十幾天你們就要去香港演出了。現在正是行前準備時間,為什麼這時候還安排下礦演出呢?”

副團長回答:“裴豔玲是東龐煤礦的榮譽礦工,深受全礦兩萬多名礦工、家屬的喜愛,以前常去礦上演出,近兩年因劇團任務多,出訪多,沒來這裏演,豔玲總覺得過意不去。這次赴港前雖然事情很多,我們還是決定春節期間‘走親戚’來東龐,請礦工先審查一下我們的赴港演出劇目。”

車到東龐,礦工熱情接待,辦公大樓和職工宿舍樓前貼了很多“熱烈歡迎表演藝術家裴豔玲率團來我礦演出”的標語,一條街道兩旁掛滿了無數彩燈,如同一條五色長龍,烘托著歡樂、熱鬧的節日氣氛。裴豔玲一到這裏,好像變了一個人,像一個天真、活潑的孩子,無拘無束,不時說一些笑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演出前,礦上還專門舉行了歡迎劇團的座談會。在會上,當礦長介紹到東龐煤礦以出色的工作榮獲國家二級企業,並創造條件爭取晉升一級企業時,裴豔玲霍地站起來,莊重地向劇團副團長說:

“我以榮譽礦工的名義,請求劇團領導批准我為煤礦職工慰問演出一場!” 一語落地,引來礦務局、礦領導滿堂掌聲,劇團的同志也都笑了。

坐在我身邊的礦工會主席對我說:“裴豔玲真了不起!不光藝術好,人也好,她這麼知名的藝術家和我們礦的幹部職工親如一家,每年我們去她家好幾次,她都熱情接待,比自家的親戚還要熱情。”我忽然想起有人說裴豔玲“難接近”……看起來,這其中有誤解,也有愛好志趣的差異。

晚上演出,礦工湧向俱樂部禮:堂,不少家在邢臺的幹部、家屬也驅車二十裏來礦上看戲。演出時,裴豔玲和全體演員的精彩表演博得礦工們的熱烈掌聲。

演出結束卸完妝,已深夜十二點,裴豔玲的住室傳出歡聲笑語,十幾位劇團同志和兩位專程從香港趕來看戲的女士,擠在那裏議論當晚的演出,由於演出太勞累,裴豔玲趴在床上,請樂隊的小陳幫她按摩以恢復體力。

她問我:“你看今晚的演出怎麼樣?”

我說:“格外精彩!雖說這裏舞臺小,但您演武松時,比在城市大舞臺還多擰了好幾個鏇子呢!”

裴豔玲高興地說:“那是自然了,來到這裏,沒有了在省會的那些雜事,心情愉快、專一,精氣神就來了。我這個榮譽礦工回娘家,再吃兩天礦工飯.後天演《寶蓮燈》,鏇子我可以走三十二個!”

說著她坐了起來,歉意地說:“你來了三次,一直沒有機會詳談,我一天下來,只有散了戲興奮得睡不著,才是談話的好時間。”

我們繼續正月初六的談話。 她說:這幾年我們排的這幾出戲,我知道還達不到比較高的水平,但我們不能因為出不了精品就不排戲,只演老祖宗的那些戲,戲劇擺脫困境,關鍵是要出力,有多大力出多大力。不要惜力!前兩次到香港演出,你猜那裏怎麼評價:一流的表演,末流的舞臺裝備!我聽了並不臉紅,因為我們出力了,也盡力了!至於裝備,我們省還不富裕,文化經費還比較少,就不要幻想太高,不幻想就不會失望,不失望就不會影響信心,國富民強,民強藝盛,為什麼盛唐時人出了那麼多優秀藝術作品?因為那時的經濟達到了那個程度。我堅信:總有一天,我們的藝術會達到一個新的高度的。我就不相信,中國人不欣賞自己的民族藝術!問題是我們要搞真正的藝術,不要趕時髦.不要怕別人不理解。我就不在乎別人說我什麼,因為我相信我的事業,我的追求!認准了就要堅持,越是困難越要堅持!這可能是時代對我們的考驗。

我又一次驚歎:平日沈默寡言的裴豔玲,和礦工在一起像天真活潑的孩子,對藝術的現狀和未來的思考,又是這樣深刻和廣遠,超越了那些在臺上照本宣科的講稿,我重新打量裴豔玲:一個世界級的藝術家,可能就應該是這樣平凡率直,而又博大精深!關於她的經歷,她的日常生活和為人,別人說了很多,通過這三次接觸,我只感到一點:日常生活中的裴豔玲,敬業如神,惜時如金,對工人和農民,她天真,率直,對她看不懂的人,她保持沈默,而她的內心世界,又是那樣深厚、開闊。

此時已淩晨三點,我告辭。 裴豔玲說:“早起我還要練功,就不送你了。” 我說:“經過這三次談話,對您多少又有些瞭解了,如果您為我送行,那就不是你裴豔玲了。” 她笑起來。



裴豔玲性格堅強,即使黑雲壓城城欲摧,也很少見她流淚,但面對觀眾的真情與厚愛,她多次淚如雨下。

1986年初冬,劇團到滄州鹽山縣演出,半路上汽車出了故障,只好換車,冷風刺骨,他們在茫茫郊野等了四、五個小時,等趕到鹽山,已是晚上八點半鍾了,大家還水米沒沾牙,按常規可以回戲(本場不演了),但熱情的觀眾從下午六點一直在等著……裴豔玲知道了這個情況,對劇團同志說:“這麼多觀眾從四而八方趕來看我們的戲,又等了好幾個小時,我們不能讓他們失望。”說完,她顧不上連夜趕路的疲勞和饑餓,和大家一起脫去冬裝,立即化妝。晚上十點,演出開始了,台下的觀眾像炸了鍋一樣。全場沸騰了,歡呼聲、掌聲連成一片,裴豔玲被深深打動。她說:這是我,我們劇團應該做的事,可觀眾的回報,卻是這樣濃烈的深情!在整個演出過程中,劇場外寒風凜烈,劇場內熱氣騰騰,散戲時已是第二天淩晨一點,兩千多觀眾仍戀戀不捨地不忍離去,裴豔玲被感動得熱淚長流。

1990年正月,他們離開石家莊溫暖的家,到衡水一農村演出。當時天降大雪,演員們住的後臺滴水成冰。那天的戲碼是《鍾馗》,為了從高處翻下,裴豔玲只能穿一條彩褲,連秋褲都不能穿,那滋味可想而知,但裴豔玲有一個原則:無論是在中南海,在歐洲金碧輝煌的演劇大廳,還是在我國北方的老少邊窮地區,對演出物件要“一視同仁,童叟無欺”。她說:農民看一次戲多不容易呀,這樣的觀眾更可貴。更可敬,也最可愛,所以,越是條件簡陋、艱苦的地方。越要提醒自己:保證演出質量,絕不能有一絲一豪的應付之念。

真情總有回報,精彩自在人心,住在窮鄉僻壤的農民父老,工作在深山野嶺的礦工弟兄,總能在裴豔玲這裏看到國家級的演出水準,她獲得了千千萬萬普通觀眾的心。那天演出結束後,一位農民來到後臺,劉劇團人說:“我母親八十三歲了,一定要看裴豔玲的戲,今滅我用小推車把老娘從三十裏外的村子拉來,看了你們的戲,她還非要見見裴豔玲本人不可,不知中不中?”裴豔玲聽說此事,顧不上抹淨臉上的油彩,立刻奔到老太太麗前,老人拉著裴豔玲的手,一面撫摸一面說:“閨女,你演得真好,真好!我這一輩子能看到你的戲,又見了你本人,我死也知足了,死也知足了……”此情此景,裴豔玲能說什麼呢?她未語淚先流……

後來,在與裴豔玲的兩次談話中, “有這麼好的觀眾,是我一生的幸運,對我來說,只有舞臺才是真的,只有觀眾才是真的……所以,舞臺不可欺,觀眾不可欺!”

“舞臺不可欺,觀眾不可欺!”是裴豔玲永生的信條。

裴豔玲極少為個人親情流淚,但有一次,讓我們遇上了。 1991年冬天,裴豔玲率團在河北省北部山慰問金礦工人,按計劃演二十場。當時她的女兒小玲在北京積水潭醫院住院,因腿部摔傷需要做術。小玲提出等她媽媽演出歸來再做。為此,裴豔和醫院都做了安排,但劇團在張家口演完最後一場。卻接到了通知:應宣化金礦工人的強烈要求,去那里加演兩場!

怎麼辦?加演,就趕不上事關女兒前途命運的手術了,再者,因連續演出,裴豔玲體力消耗太大,帶出血,發音沙啞……不加演,對不起礦工弟兄們熱情,事難兩全,裴豔玲選擇了前者:為礦工加演。

當時,為籌備裴豔玲參加“亞洲傳統戲劇研會”演出事,我正在北京,並到醫院看望了裴小玲,小玲還是希望媽媽能來,兩難之際,從電話中傳來:裴豔玲痛哭失聲……這是母親對女兒的歉疚之情。

裴豔玲加演歸來,女兒已做過手術。 從此,小玲失去了在舞臺上輝煌的機會。

我所認識的裴豔玲 by 王仲德 11

十一、燕趙奇葩,溢香寶島

面對戲劇市場的低迷,裴豔玲說:“我來臺灣,是要用自己的藝術,征服臺灣的青年觀眾!”
臺灣朋友說:“河北梆子劇團,來臺灣演出。不僅促進了兩岸文化藝術交流。更給兩岸同胞搭上一座感情凝聚的彩虹橋。”

生日之夜與母女情深。

自1986年8月,裴豔玲率團參加香港首屆中國地方戲曲展,9月赴丹麥、瑞典講學演出之後,裴豔玲名聲遠播,河北梆子藝術開始走向世界,日本、新加坡、歐洲六國,遠至南美洲的巴西,都留下了裴豔玲與河北梆子劇的足跡,那是裴豔玲演藝生涯的黃金時期!

1993年夏天,裴豔玲打來電話,說:臺灣有個“傳大藝術事業有限公司”,它的總經理周敦仁先生來了,有些事情讓我過去商量一下。去到賓館,見到豔玲、文化廳藝術處王竹平處長、台辦負責人和周敦仁先生。周先生很年輕,文質彬彬,互相作過介紹,才知道周先生很仰慕裴豔玲的藝術,想邀裴豔玲赴台演出。那時,海峽兩岸的文化藝術交流活動剛開始不久,聽說手續很難辦,主要是臺灣方而卡得緊。不料,周先生說:這個問題已經解決了,因為裴劇團常到香港、新加坡演出,對裴豔玲的表演藝術和演出劇目,臺灣文化界已經很熟悉了,來之前有關方而已經做出決定:對裴豔玲演出的劇目,免檢入台!

我們這方而,事情辦得也很順利,8月,周先生就帶著幾個人再次來石家莊,做劇團赴台前的文字和圖片宣傳材料準備。按照國際慣例:有影響的劇團在重要劇場演出。必須詳備印製精美的演出介紹,周先生對這次演出很重視,特請了著名攝影家柯錫傑先生從美國專程來大陸拍劇照,文字部分則從北京、河北、臺灣有關專家文章中選。

柯錫杰先生是居住在美國紐約的知名攝影家,自1986年看了裴豔玲的《夜奔》錄影後,就一直“難忘那位女武生——裴女士的林沖”。這次受傳大公司之邀,他欣然應允赴石家莊拍攝裴豔玲特輯,他的夫人樊潔兮女士是位富於創新精神的舞蹈家,也想和裴豔玲交流表演藝術這方而的體會,就隨機前來。柯先生後來出版了一冊印製考究的《人間國寶裴豔玲》攝影集,樊女士也寫了一篇題為《我們見到完美……》的文章。文章最後一段寫道:

“從1986年到現在已有七個多年頭了,我們對裴女士的欣賞與敬愛愈來愈甚,柯(錫杰)向來對選拍人物有一套自己的哲學與選抒,看他急於要留下裴女士的精彩影像,曾經在1991年裴女士在香港演出時,就不顧沒有助手的辛苦,隻身從紐約飛往香港;這趟石家莊之行更是各式燈光,棚機,底片,不厭其煩的全副裝備,我早已暗自明白裴女士在柯的心目中被肯定與疼惜的程度,他說:‘裴豔玲在追求藝術造詣的完美上所表現的毅力與決心,不僅是中國大陸國寶的代表,事實上她是全人類的驕傲。’”

文字材料選了黃宗江先生的《美哉奇醜》、裴豔玲的《我愛<鍾馗>》,鄭熙亭的《藝成於德》臺灣著名劇作家貢敏(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的主要編劇)的《古燕趙之慷慨悲歌者》,刷先生和裴豔玲還要我代表劇團寫一篇有關河北梆子、河北省梆子劇院及這次赴台演出意義的文字。說的急促,第二天早晨就要帶回臺灣,我只好當晚在柯先生拍攝演出劇照時,在舞臺旁邊接待室寫:

“……十九世紀初葉形成了河北梆子,興盛時期在河北、北京、天津、山東、河南、內蒙、東北地區,甚至南京、上海,都有河北梆子班社演出,要說演出範圍最廣,影響最大的就是河北省梆子劇院一團了。

“……裴豔玲率領河北省梆子劇院一團曾五次到香港演出,並東渡扶桑,南下獅城、西至希臘、義大利、法國、聖馬力諾、丹麥等國獻藝,使河北梆子走向了世界。

“……如今,她和劇團到臺灣來演出了,這要感謝傳大藝術事業有限公司周敦仁總經理的盛情邀請,周先生的誠摯,熱心,對民族文化藝術的厚愛,感動了方方面面,促成此事以最快的速度辦成,這使我們大家都感到高興。

“太行山下花一朵,飛向寶島幾段香,河北古稱燕趙,“燕趙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河北梆子戲那高亢、悲壯的唱腔,您可能第一次在劇場裏聆聽;那火爆、威猛的武打,您可能第一次目睹;但它所表演的那一個個人生的故事。一片片內心深處的情懷,您一定會感覺到:這些古老的傳統,鄉音鄉情的描述,是河北老鄉來了!


“從渤海到臺灣海峽,從白洋澱到日月潭,一路行來,我們興奮不已,多少年來企盼已久的兩岸藝術交流,如今實現了,我們真誠地希望與臺灣的同行和觀眾共同切磋技藝,促進河北梆子的發展和提高,讓它在這裏也能開花,結果,祝願中華民族的戲曲藝術,像巍巍太行山,雪山——玉山(臺灣最高山脈)那樣永遠屹立在世界的東方!”

後來吳祖光先生又賦詩一首:“此地精英說裴豔,文生武淨一身兼,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五百年,——裴豔玲女士藝壓群星,趙翼論詩千古名句,當之無愧。吳祖光。”

文化部常務副部長高占祥為裴劇團赴台題字:“燕趙奇葩,溢香寶島”。

9月9日,裴豔玲和小玲先期赴台,18日,我和演出團四十五人,經香港去臺灣,當時,香港尚未回歸,其間辦手續之繁瑣,來回轉乘之辛苦,一言難盡。

9月21日,劇團在國父紀念館首演《鍾馗》,該館位於臺北市東區中山公園內,是一座綜合建築,其中大會堂有2600個座位,可算是臺北最大的劇場了,首演之夜,觀眾居然坐滿,當地人說:這是近年少有的盛況。還有一事,劇場裏觀眾交談。都是普通話,像在北京一樣,讓人備感親切。這裏對祖國戲曲愛好和熟悉的程度,讓人感到驚奇,觀眾叫“好”。既是“地方”聲調也是十足內行標準。整場演出,觀眾情緒熱烈,掌聲不斷,僅“行路”一折,鼓掌即達三十多次,很多年輕觀眾激動得跳起來喊“好”,臺北記者感歎:從沒見過這裏的觀眾,像看球賽的球迷那樣狂熱!


在國父紀念館演出四場後,25日去桃園縣中壢藝術館演出,27日,移師臺北“國家戲劇院”,這個劇院在臺灣非同凡響,耗資40億新臺幣(合人民幣13億元),建築壯觀,設備豪華先進,號稱亞洲第一,世界一流,一般劇團很難進此演出,這是它第一次接待大陸劇團,所以,吸引來更多觀眾,儘管戲票昂貴,前排票1800元新臺幣一張(是臺灣戲劇票最高價,超過同期英、美、日等國劇團在台票價),但演出前十天,頭兩場票已全部售完,許多人因聞訊較晚買不到戲票而惋惜:這次看不上了,等你們下次來再看吧!



這裏沒有送票的習慣,但我們還是向傳大公司要了四張票,請河北同鄉會會長吳延環先生和夫人,女兒(山西省教師,全國政協委員,正來台探親)及馬紀壯先生看了日場《夜奔》等摺子戲,看後,他們讚不絕口。吳先生84歲,宛平縣人,他說:“我和齊如山是好友,在北平時多次看梅蘭芳演出……現在,已多年不看戲了,你們的演出很好,裴豔玲不愧是國寶!”馬先生83歲,邢臺南宮人,他說:我看了你們兩場演出,很好,等你們下次來,我還要帶夫人一起看。

我所認識的裴豔玲 by 王仲德 11.5

9月30日至10月4日,在彰化縣政府禮堂,台中市中興堂,台南市立文化中心,高雄市師範大學禮堂,新竹市清華大學禮堂,又演出6場。

前後20天,走7個城市,演15場,這在當時,是創記錄的。

這次赴台演出,有兩個特點: 一是吸引了眾多年輕觀眾,臺灣文化界和傳媒,對裴豔玲的表演藝術評價很高,美譽迭加,對此,裴豔玲謙虛而自信,她說:“我不要那麼多高得嚇人的稱號,我來臺灣,是要用自己的藝術,征服臺灣的年輕觀眾!”此語一出,當地報紙紛紛登載,作者親眼目睹。來看裴豔玲表演的,大多數是年輕人,有好多場達百分之七十到九十,演出後期,劇團在臺灣南部幾個城市,報紙登出“到南部。看裴豔玲去!”的報導,說很多臺北的青年人開著汽車,騎著摩托到台中、台南、高雄、新竹,追著看裴豔玲演出。作者在中壢,台中劇場裏曾和幾位這樣的青年人交談。其中一位叫黃芬蘭,正上職中,前幾天忙於考試,顧不上看戲,後聽別人說裴豔玲的戲好,就和幾位同學駕著摩托來了,但她分不清河北梆子和京劇的區別,我問她:為什麼這樣喜歡裴豔玲的表演?她說:“看裴豔玲演戲,特別有精神,真過癮!”

在新竹清華大學演出時,許多大學生被劇情和裴豔玲的表演感動得流下熱淚,兩位女青年在散戲時顧不上擦淚,問我:“你們還有機會來這裏演出嗎?我們很想再看你們的戲!”演出結束卸台,演員卸妝。一個多小時,時近午夜,我們還要趕回台中市住宿。當走近汽車時,發現校園裏還有幾十位年輕人站在那裏,要見裴豔玲。裴豔玲見此情景,也深為感動,就不顧連日演出和旅途的勞累,站在校園馬路邊為他們簽名留念,樂壞了這群年輕人……

傳大公司的負責人說:“大陸國劇(京劇)來,老觀眾多;你們來,年輕觀眾多,這是明顯的特點。”在新竹清華大學一禮堂,我曾問過追著劇團看戲的臺北戲劇院的楊俐芳小姐:為什麼臺灣觀眾,特別是年輕觀眾,這麼喜歡裴豔玲?這位研究中外戲劇多年,曾幾次坐飛機專程到香港看裴豔玲演出的研究員說:

“在我見過的中國戲曲演員中,裴豔玲是最有創造性的一個,她總是在演人物,不演行當,她功底深厚,但從不賣弄技巧,她是用自己的心在演戲,所以,她一出場,就把觀眾的心佔據了,把整個舞臺都占滿了。她演的是傳統戲,卻有強烈的現代意識,這樣,不但老觀眾喜歡,也把青年征服了,每次看裴豔玲演出,我就覺得中國戲曲有希望!”

二是文化交流好,同胞俱歡欣,在世界性的經濟大潮中,在一些人的眼光裏,文化好像不那麼重要了,其實,這種看法是膚淺的。戲劇是文化的一部分,六十年代初,臺灣為了經濟起飛,衝擊了文化,包括戲劇。據臺灣人講:原有幾百個劇團都解散了,只保留三個半軍隊劇團。現在經濟上來了,人們渴望文化,他們蓋起了那麼多漂亮的劇場、文化中心,但劇團卻很缺乏,於是,他們到處請劇團來演出,歐洲的、美國的、日本的……但人們最鍾情的還是本民族的藝術,為了組建新的戲曲劇團,他們從大陸請來專家講課,教師教學,另一方面,就是邀請很多大陸劇團來台演出,一為欣賞,二為借鑒,所以,我們所到各地,均受到熱情歡迎。

在彰化演出那天,適逢中秋佳節,那裏是閩南人聚居的地方,特別重視祖國這個闔家團圓的節日。傍晚前,大街上就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只見人們匆匆忙忙提著食品包回家過節。我們曾擔心觀眾將大為減少,不料到開演時,禮堂坐快要坐滿了。周敦仁先生的老父親也趕來看戲,演出時掌聲達數十次,臺上臺下都過了一個有意義的中秋節。

在臺灣,有很多大陸省份的同鄉會,河北同鄉會是其中的一個,據說在臺灣有十萬河北人(含北京、天津籍)。在臺北,會長吳延環,秘書郭士明,設便宴接待劇團的代表,並與台中、台南的同鄉會理事聯繫,通知那裏:梆子劇團要去演出,可惜由於演出日期安排太緊,往往還沒聯繫上,劇團就走了,如台中的同鄉會,已安排中午宴請劇團,但直到開演前一分鐘,理事汪廣平先生才找到我們,送上鮮花。汪先生辦學很有成績,他任校長的“明道高級中學”在臺灣頗負盛名,其規模之大不亞於一所大學,重知識,重實踐,並強調電腦、藝術、體育教育,著名作家三毛等曾多次到校與師生座談……學生上學有幾十部豪華大轎車接送,可惜我們沒有時間去參觀。

在台南只演一場,而且散戲後要乘車到高雄市住宿,同鄉會理事李維國、焦文魁(石家莊人)和台南市各省同鄉會聯誼會顧問、福建同鄉會理事長林先生,急匆匆趕到劇場看了演出,並不顧劇場人員的阻攔,沖到臺上向裴豔玲及劇團贈錦旗兩面,伸出拇指,連聲說好!兩位先生說:你們給河北人爭了光,我們很高興,等你們下次來多演幾天,我們好好歡迎你們……(在臺灣劇場內演出,一、不准照相;二、謝幕時不准觀眾上舞臺)

海峽兩岸同胞相隔四十多年,但因文化同根,親情永系,這種連結是任何人、任何勢力都阻斷不了的!李維國先生後來著文《歡迎河北梆子劇團來台南公演紀要》,表達了臺灣人民的深情:“演出過程,唱,念,做,打,堪稱毫無瑕疵,使全場觀眾陷入如醉如癡,均有百看不厭的誘力,更深深體會到,大陸在弘揚中國古老的傳統技藝,有其歷史與獨特之處。不知臺灣能否亦掀起效尤。”

在臺灣二十天,每天都有新鮮事,略說兩件:

生日之夜。 9月27日,是裴豔玲的生日,由於大家太忙了,都把此事忘記了,裴豔玲更沒有過生日的習慣,她把全部心思和精力都放在了演戲上,可細心的主人——周敦仁先生不知怎麼知道了這個日子,等晚場戲結束,裴豔玲謝幕回到後臺,周先生和傳大公司的小姐們又獻上一大束鮮花,裴豔玲愕然。周先生他們齊聲說:“祝您生日快樂!”大家才恍然大悟……感謝主人的細心、周到、熱情。卸妝後,周先生請裴豔玲和劇團的十幾位演職員到一家雅致的酒店裏舉行生日宴會,臺灣著名京劇演員李桐春、邵振聲、劇作家貢敏、《中國時報》總編輯簡志信、戲劇研究員楊俐芳、傳大公司顧問榮先生等,早在那裏等候。

大家坐在一起開懷暢飲,驅走了連日的疲勞,笑談來台演出的盛況和觀眾的熱情,二十多人唱起《生日之歌》……楊俐芳小姐說:“我曾專程到香港看您演戲,為您的藝術所傾倒,當時兩岸文化交流沒開放,但我們盼著您能來臺灣演出,後來傳出您四十五歲要退休,把臺灣您的戲迷嚇了一跳,以為再也不能看您演出了。沒想到您不但來了,而且還在臺灣過了您的四十六歲生日,我們好高興!”

裴豔玲也風趣地說:“女武生是個殘酷的職業,年齡不饒人,我所以沒退下來,可能是老天保佑,讓我能來臺灣演出!不但今年來,以後還要來!”此語一出,掌聲四起。

李桐春(著名演員李萬春之弟)是老一輩藝人了,再次提議:為豔玲與河北梆子臺灣演出成功,為兩岸藝人的交往和友誼,乾杯!只見裴豔玲站起,端起酒杯,豪爽地一飲而盡,掌聲又起……時間已近淩晨一時,裴豔玲今天還要演雙出:下午兩個摺子戲,晚上《南北合》,只好先告退。熱情的主人把其他演職員留下,繼續暢談,臺灣人喜歡夜生活,等我們乘車回住地時,街上很多酒店,商店依然燈火通明,賓客雲集……

母女情深。 在彰化演出時,因為連演九場,大家已經很累了,武戲演員有兩個摔傷,因無人頂替仍堅持上場,我們有些擔心,《鍾馗·行路》一折,是高難度動作集中表演的一場,我和裴小玲到台下看演出效果,當幾個鬼頭從高處向下翻跟頭時,依然那樣生龍活虎。場內連連響起掌聲,小玲目瞪臺上,也隨著觀眾而低聲叫“好”!臨到演鍾馗的裴豔玲向下翻時,小玲忽然埋下頭去,不再向臺上看……直到全場又響起熱烈掌聲,她才抬起頭,滿眼淚水。問我:“我媽沒事吧?”頓時,我心中為之震顫。明白了什麼叫“母女連心”,平時我和觀眾看到這裏時,都是提起精神。等著看裴豔玲的精彩表演,有的年輕人還喊著“卯上”……而裴小玲此時不敢看她母親,滿眼淚水為母親的安全擔心!

事後,我和小玲談起此事,她說:“我心疼我媽!可憐我媽!人們說她是‘尖子人才’,‘國寶’,可她除了練功,演戲,別的什麼也不知道,不知道玩,不知道生活,來臺灣這麼多天,好多朋友請她去看風景點,她都不去;她不知道自己的年齡,快五十歲的人了,一上臺還是那麼賣命,下了台渾身疼,睡不著覺,整夜整夜失眠;她不懂得應酬,不懂人際關係,為了工作常常得罪了人還不知道,她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劇團管理上,她渴望改革,但改革那麼艱難……我媽事業上追求完美,生活上但求溫飽,別人不知道這些,我知道;我參加演出以後,只覺得好玩,知道我媽累,但沒有真正幫助她。現在我明白一些了,我們是母女,又是師生,我想幫我媽媽處理一些情,但也遇到阻力……我認為:她比我認識的每一個人都做得好!無論是藝術,還是品德,拋開母女關係,我也敬佩她!”

我驚詫:平時印象中有點兒嘻嘻哈哈的小女孩,對事情競有這麼深刻的分析能力,銳利的表達能力;對她母親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小玲後來留在新加坡學習和工作)。

小玲的活也是事實,僅舉一例:這次赴台演出儘管繁忙,在傳大公司的安排下,大家還是參觀了臺北故宮博物館和日月潭,裴豔玲比我們早去9天(做前期宣傳),竟一個參觀點也沒去,她確實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演戲上。演出後期,裴豔玲累得舊病復發,只得連夜住醫院開刀,醫生要她休養一段時間,我們也是這樣希望,但幾天以後就是梆子一團第六次赴香港的演期,裴豔玲堅持和大家一起回深圳休整幾天。

在臺北桃園機場,裴豔玲被人攙扶下了汽車,虛弱地躺在候機廳座席上,然後又由小玲和郭景春老師攙扶著走上飛機,望著她蒼白的面容和虛弱的身體,我想:這就是那位舞臺上的英雄,人間的國寶嗎……

飛機騰空而起,五十分鐘後降落香港,第二天,香港報紙上登出:裴豔玲在臺灣演出的“震及波”又傳到香港。

“裴豔玲旋風”,在臺灣藝壇上掀起了。 好猛烈的一陣熱潮,把臺灣藝術界的心都掀動了。 一個人,就把其他劇團的風頭全搶去。

我所認識的裴豔玲 by 王仲德 12

十二、二度梅開,世紀之星


裴豔玲說:無論到什麼時候,有什麼地位。我都會兢兢業業,獻身藝術。“舞臺不可欺,觀眾不可欺,是我畢生的信條!”

從1993年開始,中國戲劇梅花獎開始評選第二次獲得者,簡稱“二度梅”。主旨是:鼓勵已獲梅獎的演員不斷攀登藝術高峰,為發展我國戲劇藝術做出更大貢獻,爭取早日成為優秀的表演藝術家。當然,評選條件更加嚴格:一、其藝術水準必須有新的發展和創造;二、需三分之二以上評委投贊成票方能通過。中國劇協曾打過招呼,希望裴豔玲排新戲參評,這是眾望所歸的事。但裴豔玲當年有赴臺灣、第六次去香港的演出任務,第二年又有赴臺灣(地區)、新加坡、法國演出、講學之事,時間上安排不開,經費上也有困難,就放下了。

轉眼到了1995年,第四屆中國戲劇節將舉辦。在北京開工作會時,我考慮:裴豔玲從1985年進京演出到現在,已有十年沒有進京公演了。但全國戲劇界始終關心著她的演藝進程和新成績,有不少朋友都問到這一點,應該向他們作一彙報。回省後與裴豔玲商議,她思考片刻說:“這十年我排了十台戲,但大都沒達到理想的程度。有些可說是失敗之作。可醜媳婦總要見公婆。怎麼樣?咱們試它一把!”

拿什麼劇目呢?商議後定為:《武松》。 《武松》是1990年、1991年排出的劇目。作者是天津人,經過劇團較大改動,在省內、香港、臺灣等地已公演了四年,受到觀眾熱烈歡迎。但由於條件所限,此劇也有不盡人意之處。主要是劇本粗糙;二度創作也嫌陳舊;但裴豔玲的表演則精彩紛呈,有些是神來之筆,因而贏得觀眾廣泛而激情的讚譽,它有很好的市場效應。向省文化廳彙報後,廳領導也很支持。

參加中國戲劇節,需經戲劇節選戲組審議。於是,1995年6月3日,邀請中國劇協分黨組書記何孝充,書記處書記霍大壽率領幾位專家和戲劇節選戲組、梅花獎辦公室負責人到石家莊看戲。6月5日,在文化廳會議室召開座談會,廳長苟風棲、副廳長韓占武等參加。

在座談會上,專家一致肯定:兒百年來,由民間藝人、專業作家和演員共同創造的武松這一戲劇人物,經過裴豔玲的精心研究、創作和表演,又衍化為一個富有特色和新意的藝術形象。武松更像一個山東漢子了,他剛烈、憨直,散發出泥土氣息。裴豔玲的表演,準確到位,極富魅力。但劇作過於鬆散,二度創作(導演、燈光、佈景等)對不起裴豔玲的表演。希望領導加強投入,幫助修改。

文化廳領導重視專家意見,決定撥款25萬元。支持裴豔玲加工、提高《武松》,並參加第四屆中國戲劇節。這是自1983年裴豔玲承包劇團以來,第一次獲得這麼多的專項經費。她感謝廳領導的支持,並投入劇目修改工作。

1995年10月15日,第四屆中國戲劇節在四川省成都市開幕。《武松》被安排在第一輪,18日、19日在成都軍區大禮堂演出。這個禮堂是成都最大的兩個劇場之一。參加戲劇節的25台戲,僅有《武松》和成都軍區戰旗話劇團的《空港故事》、總政話劇團的《最危險的時候》被安排在這裏上演。那兩台話劇都是場面巨大、氣勢恢宏之作。相比之下,幾近一桌二椅的戲曲《武松》,就顯得氣魄過小,甚至有點可憐了。但首演之夜,觀眾爆滿。裴豔玲的精彩表演,又一次征服了大西南的新、老觀眾。很多年輕人興奮得站起來叫好。成都的記者說:這是戲劇節最受觀眾歡迎、劇場氣氛最強烈的一台戲。著名藝術家紅線女等,向裴豔玲熱情祝賀。但在評獎時,專家們有不同意見。有人認為:裴豔玲的武功、表演是空前的,但劇本和二度創作依然較差,到使此劇美感不足。於是,《武松》和總政的重點劇目《最危險的時候》,被評為演出特別獎,裴豔玲榮獲優秀演員獎。

第四屆中國戲劇節確實有不少優秀之作。如:話劇《同船過渡》、《春秋魂》、戲曲《中國公主杜蘭朵》、《哪呵伊呵嘿》等。而且,從本屆戲劇節顯示:前幾年盛行的大製作、大投入而內容一般化的戲劇,開始受到冷落,說明戲劇界已進入成熟期,注意務實了。《成都晚報》於戲劇節結束時,發表了一篇評論《戲劇節話得失》批評了那種舞臺裝置豪華雜亂、動輒輕歌曼舞傾向,並指出:“像《武松》……這種以展示演員表演為主的劇目。又另是一個創作路子。”

1995年底,上海籌資200萬元,推出“京劇走向青年”活動。上海京劇院攜四台劇目:《曹操與揚修》、《岐王夢》、《盤絲洞》、《智取威虎山》進京公演,引起轟動。其中著名演員尚長榮主演其中三出。受到熱烈歡迎。

在轉年進行的“梅花獎”評選中,尚長榮、裴豔玲榮獲“二度梅花獎”。我省梆子劇院青年演員彭蕙蘅獲梅花獎榜首。兩項榮譽加起來。這屆梅花獎頒獎活動定在石家莊舉行。省文化廳領導給以大力支持。河北省首次承辦此類戲劇盛典,自有一番風光。

1995年,對裴豔玲來說,還有一件喜事,那就是被中國文聯評選為“世紀之星”。 中國人終於在本世紀快要結束的二十年,走上了開拓、進取、啟迪未來的光明之路。各行各業意氣風發,準備大幹一番,迎接二十一世紀。文藝界也不例外,在某種程度上,可說更具鳳凰涅磐似的渴望新生。大幹就需要人才,尤其是能在各個領域領軍的人物。所以,中央號召要培養跨世紀的人才。那麼。什麼是文藝界跨世紀的拔尖人才呢?一、在本藝術門類,具深厚功力且卓有建樹;二、德藝雙馨;三、還必須年輕。不然,怎能跨世紀呢?

由於,十大文學藝術門類只能各選出一名“世紀之星”,競爭與難度可想而知。但戲劇界還是首先想到了裴豔玲。不過,應了一句老話——好事多磨。就在有關單位準備推薦時,某市晚報突然登出了一則消息:裴豔玲已拿到“綠卡”,即將在新加坡定居!我們的一些媒體又不甘寂寞,無風三尺浪,互相轉載。於是在當時就成了一件沸沸揚揚、難辯真假的事。推薦單位自然考慮:全國戲劇界二十多萬人,總不能推選一位即將出國定居的人吧!理所當然先找穩妥可靠的物件。

裴豔玲對這種事又從來不在意,一笑置之,任它說去。中國文聯領導對此卻認真、負責,在成都戲劇節上親自找裴豔玲談話。裴說:新加坡藝術學院聘她為藝術顧問,希望她能長期在那堆講學。裴豔玲回答:這不大可能。我在國內還要帶團演出。新加坡方面因十分欣賞裴的藝術和講課,就提出在不影響演出的情況下,能否經常去那裏講學。裴答應了。為了進出境方便,新加坡為她提供了工作準入證;不用簽證,可以隨時進出新加坡。沒想到在消息靈通但不準確的媒體那裏,工作通行證變成了“綠卡”!

在成都,我曾問裴豔玲:為什麼你不出來說明?裴說:“這樣的‘消息’多啦。前幾年還說我已逃到西方,到美國定居,等等,我要一一解釋,哪還有時間練功、排戲、幹正事!報紙說就讓它說去吧,但我想:行家不會相信。因為,河北梆子、中國戲曲是我的終身職業。河北省有我的劇團。現在,中國有幾個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劇團?離開中國准給我提供這樣的條件?這不是明擺著的道理嗎?我若解釋,也顯得別人智商低似的。”這就是裴豔玲的思維邏輯。

事情弄清楚了,中國文聯領導立即對我說:儘快向河北省有關領導彙報,作出決定後,準備材料,上報中國劇協轉中國文聯。

從成都戲劇節歸來,各方進人工作程式。經省文化廳、省文聯、省委宣傳部審查通過後,上報了《推薦裴豔玲為世紀之星候選人的報告》。該報告在介紹了裴豔玲的演藝生涯和取得的突出成績後,有這樣幾段話:

“裴豔玲天資聰穎,在藝術上達到了很高的境界,她繼承了傳統藝術的精華,又有獨到的創新和發展。她精通戲曲的表演程式,又將程式轉化為對人物性格的生動塑造,逼真、細膩、準確的表演,有著不同一般的藝術魅力;乾淨利索、漂亮的武打使人拍案叫絕;韻味純正、以情帶聲、吐字清晰、節奏鮮明的唱腔,更給人以美的享受。她是人們公認的河北梆子表演藝術家,不愧為國寶之稱。她為發展河北梆子藝術事業作出了卓越的貢獻,為河北梆子史料增添了新的篇章。

“為表彰裴豔玲在戲劇表演藝術上取得的成就,1986年中共河北省委、河北省人民政府授予她‘優秀表演藝術家’的稱號。

“1985年,裴豔玲被中華全國總工會授予‘全國優秀文藝工作者’稱號並榮獲全國‘五一勞動者獎章’,同年榮獲河北省首屆文藝振興獎。1987年獲文藝振興獎的最高獎‘關漢卿獎’。1988年省政府授予她河北省勞動模範稱號,1992年文化部授予她‘優秀表演藝術家’稱號。1988年她主演的電影《人鬼情》在巴西裏約熱內盧國際電影電視節上榮獲最佳影片‘金鳥獎’。在法國國際婦女電影節上獲‘公眾大獎’,1992年、1993年美國林肯藝術中心授予她‘亞洲最傑出藝人獎’和‘終生藝術成就獎’。

“裴豔玲同志系中共黨員,現任……她熱愛黨,熱愛社會主義,服從黨的領導,擁護四項基本原則。工作上盡職盡責,生活上待人謙和,作為在國內外享有盛譽的表演藝術家。她從不居功自傲。她在藝術上精益求精,鍥而不捨,勇於探索,刻苦追求,不斷創造新的角色,不斷提高自身的藝術修養,在多次出國和赴港、臺地區演出、講學活動中,她以自己高超的藝術為我國贏得了榮譽。傳播了中華民族的優秀文化。”

12月4日,中國文聯召開會議,通過了推薦報告,確認裴豔玲入選首屆“世紀之星”。並決定由中國文聯主持、中國劇協、河北省文聯、河北劇協籌辦“裴豔玲表演藝術研討會”。

1996年4月19日,裴豔玲由新加坡講學歸來。4月24日,“中國文聯‘世紀之星’工程——裴豔玲藝術研討會”在北京市政協會議廳如期召開。與會者一百多人。首都、河北方面的領導、專家,群賢畢至,濟濟一堂。榮高棠、高占祥、高運甲、張庚、胡可、吳祖光、郭漢城、何孝充等都作了精彩而熱情的講話和發言。

原中顧委委員、秘書長、戲劇界的老朋友榮高棠說:“我多次看裴豔玲的戲,那種感覺不是一個‘好’字可以形容得了的。裴豔玲是世之奇才,要好好宣傳她。不僅學習她的藝術,還要學她的敬業精神、勤學苦練的精神。希望裴豔玲再演20年,並且收徒弟,把她的藝術傳下去。”

中宣部文藝局長李准講話,說裴的表演藝術是當代文藝的一朵奇葩,已接近化境,別人難以企及,不愧為“國寶”。同時,她那種淡泊名利,勤於練功的精神也令人敬佩。希望裴豔玲不斷追求極致,不斷創新,培養年輕人才。藝術大師級的人才在世界上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

張庚、胡可、郭漢城等老一輩戲劇家一致認為:裴豔玲被推選為“世紀之星”,當之無愧!她一身非常過硬的功夫,對事業的非常投入,對中國戲曲表演藝術做出了突出的貢獻。有了這樣的大演員,這個劇種就有希望。吳祖光說:“裴豔玲是我最崇拜的演員。她的本事太大了,一看就被她征服了!”

吳素秋、劉玉玲等表演藝術家盛讚裴豔玲:文武雙全,發展全面,唱做念舞,貴在傳神,不斷創新,不斷超越前人和自己。

戲劇理論家周傳家說:裴的表演藝術為“奇中之奇”,這與河北大地的孕育是分不開的,並適應了中國戲曲的審美特徵,符合藝術發展的規律。希望裴進一步豐富演出劇目,創造精品,培育傳人,樹起裴派大旗。

首都其他藝術家與河北文藝界的領導、專家代表。從不同側面分析了裴豔玲的表演藝術成就。

中國文聯黨組書記高占祥在會上做了題為《大力培養跨世紀人才,繁榮戲劇事業》的講話。他說:裴豔玲以傳統表演藝術和流派藝術的融合為根基,根據時代的需要和個人的特點,進行創造性的發展,塑造出一個個富於鮮明個性特徵的藝術形象,是河北梆子多年歷史中所罕見的。從某種程度看,裴豔玲使河北梆子進入一個新的鼎盛階段。時代呼喚新的藝術大師,希望裴豔玲繼續進取,希望有更多的裴豔玲式的人物出現,為我們的戲曲事業增光生輝。

裴豔玲心情激動,向大家表示:“評上‘世紀之星’,對我是個壓力。我面前還有很長的路,今天的會,對我是個新的開始。以後我要拿新的作品回報黨和政府、專家和觀眾對我的關心、支持和鼓勵,無論到什麼時候,有什麼地位,我都會兢兢業業,獻身藝術。‘舞臺不可欺,觀眾不可欺’,是我畢生的信條!”

我所認識的裴豔玲 by 王仲德 13

十三、國外講學與演出 歐洲、美、日、越南、新加坡等國藝術家稱讚:“裴豔玲是能在國際間引發衝擊波的表演天才。她豐富、複雜、激情的表演,讓人心潮難平,她留給觀眾的,是永遠的驚歎!

從1986年開始,裴豔玲經常到國外講學。據我所知:丹麥、義大利各兩次,西班牙、瑞典各一次,法國八次,新加坡1992年以後每年都去;香港、臺灣(地區)多次。我曾和新加坡戲曲學院院長、臺灣的聽眾交談過,他們都說:看裴豔玲演出是一種享受。聽裴豔玲講課也是一種享受。那麼,幾乎沒上過學的裴豔玲,對那些文化高度發達國家(或地區)的大學生、青年藝術家講課,為什麼那樣富有魅力和吸引力呢?我沒有親去聽過,不得其詳。但從法國、新加坡等地發來的一些傳真材料,可窺一斑。

法國接待裴豔玲講學的單位是太陽劇社。該社含一個學校和三個劇團。逢週末有演出。學校環境很好,像一個大花園。聘請教師和招收學生以歐洲為主。兼顧世界。有時從幾千人中才能選一個學生。校長魯齊婭是一位六十多歲的女士,三十年前是劇院的主要演員。她對裴豔玲很敬重,以名教授待遇。

裴豔玲第一次講課,考慮到法國、歐洲和中國的文化背景、審美習慣不同,就先從雙方喜愛的顏色談起,進而才講東方戲劇,一下子就引起了歐洲學生的興趣。所以,太陽劇社連續多年邀請裴豔玲去講學。這在所請亞洲教師中是很少的。下而是1995年1月,裴豔玲第三次講學前,太陽劇社女校長的一封來信:

“尊敬的裴豔玲女士:冬安! 這封信是想與您商量有關教學的事宜。首先關於我們學校的學習班的計畫是沒有任何改變的,請放心!但其他方面卻有一些新的情況。鑒於前兩次的教學成功,有些單位要求增加您的教學任務,為他們提供一點機會。我們從各方的時間可能做出安排(只是設想),特地徵求您的意見:

一、3月11日晚,在我們學校所在地的一個劇場裏.進行示範表演演出。時間約在一小時三十分左右,由學校公開推薦,我們希望稍微擴大觀眾面。

二、法國國家戲劇學校的領導看到您的教學錄影後,非常興奮。邀請您去戲劇學校做示範教學,提供給戲劇學校內部的教師及其學生們學習觀摩。我們與之協商安排在3月18日晚,地點在國家戲劇學校。

三、國家青年劇社,邀請您給他們指導(小的集訓)。這次時間只能安排在4月1日和4月2日兩天(一個週末)。

這個國家青年劇社,是從專業戲劇學生畢業後徵集,為他們步入社會做準備及提供機會,是一個過渡吧。

大家的要求非常強烈,願望迫切。我們只能回答說:不是我們做決定,還需要裴老師本人首肯才能算數。我們高興擴大您的影響,又非常抱歉會占去您兩次週末的休息時間(教學期間)。至於報酬肯定是合理的。

我們請求您儘快、儘快回復。因為各方面都需馬上安排決定。當然,我們首先企望您能同意!

另:我們至今尚未收到有關郭老師的資料。上次發給您的傳真中,向您索取有關郭老師的資料,是用來辦理郭老師的工作證必需材料,儘快發來,謝謝!

簽名:魯齊婭 1995.1.17

1992年11月,裴豔玲率團赴新加坡演出,引起轟動。次年7月,新加坡國家藝術理事會邀請她赴新講學。下面是對方編印的一份介紹材料和課程安排:

新加坡華族戲曲研究會主辦 “千古英雄”(從戲曲舞臺看古典文學人物)系列戲曲講座/專業學習班/戲曲基本認識班 主講者/導師:裴豔玲 裴豔玲是中國戲曲藝術界的國寶級人物,這是眾所周知的。她是位極出色的表演藝術家。去年11月,裴豔玲率領河北梆子劇團在我國牛車水人民劇場表演時,大家皆有目共睹她的精湛表演。

現在,讓大家看看她的另一種風采——裴豔玲是一位講學經驗豐富,又能深入淺出地引發人們對戲曲的興趣的好老師。

裴豔玲將於今年7月9日開始蒞新主講一系列為期六周的戲曲課程。她將給所有對戲曲感到好奇的朋友以及參與戲曲表演的藝術工作者,講述她的表演經驗與心得,並且傳授戲曲表演技藝。

課程編排(講學內容)

一、戲曲講座: 1、河北梆子藝術——其重生與推廣 2、淨生行當及鍾馗角色的創造 3、水滸人物的表演:林沖、武松、石秀 4、神話人物的表演:哪吒、孫悟空 5、三國人物的表演:趙雲、劉備、黃忠、關興

二、專業學習班: 1、表演程式三講 2、戲曲唱腔一講(京劇/河北梆子曲欣賞) 3、舞臺化妝一講 4、把子功四講 5、戲曲人物的詮釋與表演三講

三、戲曲基本認識班 共六講(略) 四、學生講座: 對象為在籍高中、大學學生。共三講(略)
據新加坡媒體報導,首講前一天,新加坡總統黃金輝接見了裴豔玲。首講安排在獅城泛太平洋酒店。出席的有總理吳作棟的夫人,總統的女兒和女婿,日本、法國、比利時和中國的外交官,新加坡的演藝界名家,等。

講座新穎別致,先由裴豔玲演出《林沖夜奔》, 接著“當場示範,講解,把嘉賓們帶進華族戲曲最高境界的入門處。”

“講座結束後,總理夫人對記者表示,這是她第一次正式看戲曲表演。原本擔心全是以華語演出,自己會看不明白,卻沒想到會有這麼美好的享受。

“她尤其欣賞華族戲曲研究會所作的準備工作——把整出戲文翻譯成英文,再緊隨著演出的進行而放映字幕。演出後的示範講解又當場由該會會長孫寶玉與副會長邱蕙明口譯成英語,有效地幫助觀眾欣賞裴豔玲的表演精華。

“她認為,我們應該通過更多這樣的途徑,並請來像裴豔玲這樣的出色藝術家,來激發年輕人對傳統戲曲的興趣。否則這門藝術在新加坡將逐漸消失。” 1993年9月13日至15日,臺灣傳大藝術事業有限公司在臺北音樂廳主辦了三場“裴豔玲講座系列”:

一、裴豔玲的藝術世界——從行當的選擇說起。說明行當選擇的重要性,並談以一個女性演武生、花臉等角色的心理建設及生理上的克服等等。學戲生涯、演出經驗及成果分享。

二、中國傳統戲曲的過去與展望。創新改革與因襲傳承(如何面對時代變化衝擊);海峽兩岸的傳統戲曲教育問題;改編《美狄亞》的用意。

三、角色詮釋與跨種的微妙關係——鍾馗與京、昆、梆。以鍾馗、林沖、武松、哪吒、三國人物為題,分別說明並示範在不同的劇種(京、昆、北梆、南梆)特色下,如何詮釋(即不同的劇種,如何演同一個角色)。

這三場講座,由裴豔玲主講。幾位臺灣演員助講。既加強了雙方的溝通,也增進了聽眾的認同感,效果很好。

從以上介紹和課程安排可以看出,裴豔玲赴海外講學有幾個特點:一、針對歐、亞、港、台不同地區,不同文化背景、學員文化層次、年齡的差異。調整角度,調動對方聽課的興趣和積極性,進而引發他們對中國戲曲的熱愛;二、理論聯繫實際,既有專家、學者式的分析、歸納和個性鮮明的論點,也有藝校教師、名演員的動作範例與示範演出。這是一般人難以做到的。三、世界一流藝術家的聲望和她本人非凡的人格魅力。這三者加起來,構成一道絢麗多彩的亮點,自然會吸引歐亞不同聽眾、青年藝術人才的持久而濃烈的熱情。

這是裴豔玲獨特的藝術經歷和成就所造成的另一種輝煌,也體現了她的聰明過人之處。 對裴豔玲在國外演出的情況,我不甚瞭解,不好下筆。但想借此機會介紹一下:在一次國際戲劇學術活動中,她的一次短暫演出,所引發的一些激情評語。

1991年12月,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支援下,國際劇協中國中心在北京舉辦“亞洲傳統戲劇國際研討會”。彙聚了近百名中外戲劇專家。大會還組織了近四十名最優秀的表演藝術家和青年新秀(以中國演員為主,還有日本的著名舞蹈家花柳千代)薈萃演出。開幕式晚會安排了六個摺子戲,其中有裴豔玲的《夜奔》。地點在適宜大型演出的天地大嘎國際劇院。有人曾擔心:一個演員穿一身黑箭衣的《夜奔》不適宜在那個空曠的大舞臺上表演。再加上裴豔玲剛從河北省北部山區慰問演出中趕來,身體疲憊,聲帶沙啞,能行嗎?趕得也巧,《夜奔》前後是兩個非常熱鬧的地方戲(都有出眾的群舞與特技,如耍手絹,變臉等)……但一場戲演下來,最受觀眾歡迎的依然是裴豔玲的《夜奔》。

也參加大會演出的著名贛劇演員、梅花獎獲得者塗玲慧對我說:“那麼多優秀演員,優秀劇目,在那麼大的舞臺上演出,也真奇怪,只有裴豔玲一個人的表演,把這個大舞臺占滿了。”

當晚,全國青年演員大賽在別的劇場正在舉行。這裏《夜奔》快要出場時,著名戲劇家曲六乙、龔和德二位先生匆匆趕來。我說:“二位先生不是在那邊當評委嗎,怎麼這麼晚了,還來這裏?”他們說:“我們是掐著時間趕來的,就為了看裴豔玲的《夜奔》。你們河北的演員真厲害,袁淑梅在那邊拔了頭籌,我們更想來這裏再看裴豔玲的《夜奔》。裴豔玲的表演,讓人百看不厭啊。”

在大會組織的酒會上,中國劇協副主席、一向以嚴格著稱的評論家劉厚生說:“裴豔玲演的《夜奔》不減當年,可以說:空前絕後!”

一位臺灣學者對裴豔玲說:“你是中國戲曲的驕傲!感謝你讓我有一次高雅的藝術享受。” 新加坡敦煌劇場副主席黃桂馨女士說:“我看過很多裴女士的錄影帶,如《寶蓮燈》、《哪吒》、《鍾馗》等。這一次親眼目睹了精湛的表演使我很激動。這才是中華文化的精華,使全場觀眾為之傾倒。我希望你們能去新加坡演出,並願代理你們赴新演出業務。”(第二年11月,裴劇團即到新加坡牛車水人民劇場演出)

瑞典耶波拉人民劇院總監、著名導演對裴豔玲說:“你展示了中國戲曲令人驚服的技藝,這是世界級的水平!”

還有很多專家,如美、日、法、越南等國藝術家都高度評價裴豔玲的表演藝術,稱她是能在國際間引發衝擊波的表演天才。她豐富、複雜、激情的表演,讓人心潮難平。

一位亞洲學者說:裴豔玲留給觀眾的,是永遠的驚歎!

國內一位記者五次設法採訪裴豔玲,他認為:裴豔玲是這次國際研討會上演出的最傑出的藝術家。

參加大會演出的著名京劇演員、梅花獎獲得者王繼珠說:“她是位無法效仿的藝術家。出這樣一個人才,需要幾代人。”

我認識的裴豔玲 by 王仲德 14

十四、天津、泉州之行,還戲於民 黨和政府的支持。使裴豔玲感到:再一次站到“藝術與人民“這條千年大道的新的起跑線上,她知道前面不都是金光閃閃……但她沒有別的選擇,她將一直走下去。

1997年7月,經過長期醞釀協商,河北省京劇院裴豔玲劇團成立了。裴豔玲由省梆子劇院調省京劇院,是為了拓展戲路,擴大演出市場,率先在全國實行京劇、昆曲、河北梆子“三下鄉”的演出形式,打破了長時期在一個劇團內只能主要演出一個劇種的戒律。對一向尊重傳統戲曲的裴豔玲來說,這不是空穴來風,也不是無本之木,而是體現了裴豔玲既尊重傳統,又善於大膽創新的精神。明末清初,起源於山西省東南部上黨郡地區的上黨梆子,就吸收了昆曲、高腔、羅羅腔、卷戲、皮黃五種不同聲腔,不溶化而同時在一個劇團演出的景觀。清乾隆年間,在四川和雲、貴高原,又出現了把五種不同聲腔藝術(昆曲、高腔、胡琴戲、彈戲、燈戲)並收於一個劇團的舉措,為後世留下了聲勢顯赫的兩個劇種——上黨梆子和川劇。民國初年,河北梆子也出現過“京、梆兩下鍋”的鼎盛局面。只是後來由於藝術思維的萎縮,一個劇團演出的聲腔才越來越單調起來。裴豔玲又一次向幾十年的因循陳規“叫板”了。

劇團組建以後,就突擊排戲,並于同年11月3日、4日在石家莊亮相演出一台京劇和一台河北梆子。接著移師天津,於同月20日至23日在中國大戲院上演了一台京劇《火燒連營》、一台“京、梆兩下鍋”的名劇《翠屏山》和裴豔玲新創的一台《武松》,還有一台已演出上千場的河北梆子《鍾馗》。天津是裴豔玲的發祥地,許多老觀眾還能回憶起少年裴豔玲演出《火燒連營》、《安天會》、《寶蓮燈》的英姿和劇場裏的盛況。應該說,對天津來說。裴豔玲不是稀客。近十幾年已數次來這裏演出。但報上一登戲碼,在劇場門前很快排起了長隊。在隊伍中你可以聽到那些新、老觀眾用韻味純正,但新舊調結合的天津話:“人家裴豔玲,這才叫能耐。每次來都能給人以新感覺。”

這次,熱情的天津觀眾不光動嘴,還請來一位頗通文墨的先生寫了一幅長聯,通天扯地地掛在了中國大戲院台口兩側,讓人備感一股濃濃的溫情和天津衛風格,愛和閒事較真的兄弟般的微笑,對聯”上寫:

“京崑梆,三劇一爐,藝驚劇壇,堪稱巾幗奇男子;唱念做,五功四法,技冠梨園,不讓鬚眉裴豔玲。”

我在天津看戲五年,深知這長聯來之不易。當年曾在這個戲院演出過的梅蘭芳、周信芳、馬連良、譚富英等藝術大師,如九泉有知,應羨今日之裴豔玲。

演出盛況我不再贅述,僅照抄11月24日《今晚報》一段記者報導作為見證。標題:《河北省京劇院裴豔玲劇團四天演出火爆——裴豔玲新藝路享譽津門》,文中有這樣的描述:

“連日來,在本市戲曲觀眾中,以能看上一場裴豔玲主演的戲為幸事,劇場外每天都有人等退票,還有一些熱心觀眾散場後圍在後臺門口,為的就是看上一眼卸裝後的裴豔玲,去年,裴豔玲曾攜《武松》一劇來津演出,在觀眾中留下深刻印象。昨晚。她又以京劇、河北梆子‘兩下鍋’的形式演出了這出代表劇目……不同的聲腔,在裴豔玲唱來,同樣有激情,有韻味……劇中裴豔玲既表演出短打武生的武功技巧,更體現出人物感情和心境。在三番開打中,每一次對打都有不同的感情層次。令觀眾看到了舞臺上一個活生生的武松形象。

“昨晚演出結束後,觀眾紛紛擁到了台前,裴豔玲把她的老師郭景春及各位主要演員介紹給大家,並操著天津話問在場觀眾還想聽什麼?為了答謝天津觀眾的盛情,她最後加唱了京劇《連環套》選段。”

1998年,裴豔玲做起了改河北梆子《鍾馗》為京劇的工作,有時為了一句唱腔的處理,常常數日不能安寢。1999年1月,第二屆中國京劇藝術節在北京舉辦,裴豔玲新排的京劇《鍾馗》入選,在首都演出後,引起強烈反響。當時我寫的《代國情》正在蔚縣排練,準備參加第五屆河北省戲劇節,但我還是趕到北京《鍾馗》座談會上旁聽。只見首都戲劇家發言熱烈,美譽頻頻。一位母音樂專家說:裴豔玲改唱京劇不久,但在這個戲中她對劇中人物音樂唱腔的理解、處理和把握,已達到隨心所欲、出神入化的程度。即使和別人唱的不一樣,大家也能喜愛、認同……”我忽然想到在“世紀之星”研討會上,李准同志說到裴的藝術:“已接近化境,別人難以企及。”並進而想到春秋時期老子說的:“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這都是形容一個藝術家或藝術作品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裴豔玲已“接近”這個境界,何時能達到呢?我們期待著。

京劇節結束,《鍾馗》獲銀獎,裴豔玲獲優秀演出獎。

1998年12月,中國戲劇家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在北京召開。在這次會上,裴豔玲被選為中國戲劇家協會副主席。

戲劇家開會,總要安排演出。12月29日晚,大會特意在中央警衛局禮堂舉辦一場戲曲晚會。演員陣容可謂空前強大,主演全是二度梅花獎獲得者。除尚長榮的戲碼外,其餘都是“二度梅”的成名作,代表作。觀眾主要是劇代會的代表——戲劇家。晚會結束,一致稱讚裴的《夜奔》已達到最佳境界。

散戲後,我和福建才子、劇作家王仁傑聊天。他說:過去一直聽說裴豔玲的戲好,無緣得見。今日一見,確為戲劇界翹楚。這樣的表演藝術,應該讓我們泉州同行和觀眾看到。我們商議:促成此事。

仁傑兄辦事俐落果斷,不幾日來電話稱:在泉州市文化局的大力支持下,歡迎裴豔玲蒞泉演出。因裴豔玲有香港講學之約,泉州演期定在4月1日至7日。

泉州,素有“海濱鄒魯”之稱,在一條街上曾住過六位狀元公。可謂人傑地靈。 陽春三月,閩南一片葉翠花紅。素有花果之鄉、茶葉之鄉、華僑之鄉盛名的泉州,確實讓人心曠神怡。這裏的觀眾,更以春天般美好的心情,迎接太行山下的文化使者。雖是商業演出,但劇團所到之地,均受到當地黨政領導、文化戲劇界人士及廣大觀眾的熱情接待。每場演出,都是掌聲不斷,讚譽有加。

泉州人很自豪。他們說:我們的經濟搞上去了,去年國民經濟生產總值達850億元,占全國的百分之一,福建省的四分之一。全國百強縣,泉州就占了三個:晉江、南安、石獅,而且名列前茅。由於體制轉軌,在我們這裏,沒有下崗問題。泉州歷史文化悠久,民間藝術異彩紛呈。這裏保存有中國最古老的劇種——梨園戲、南音和獨具一格的高甲戲、打城戲和提線木偶戲。新時期以來.曾5次獲曹禺戲劇文學獎,11次文華獎和“五個一工程”獎。民間職業劇團如雨後春筍,湧現于閩南大地,僅晉江市(縣級)就有二十多個,主要演員的年收人有六七萬元之多。泉州的經濟富了,人民的文化生活提高了,我們就需要文化精品了。所以,去年邀請了上海京劇院和浙江省茅威濤的《孔乙己》來泉演出。今年一開春,我們就邀請裴豔玲劇團來,報酬是戲曲劇團中最高的。

裴豔玲對這次演出十分重視:春節前就加大了練功最,放棄了春節與女兒在新加坡團聚的計畫。從北京京劇院商借部分演員和樂隊,協助演出。

4月3日晚,在泉州市文化藝術中心劇場演出〈坐宮〉、〈夜奔〉摺子戲,觀眾是市領導和文化界人士。市文化局做出決定:市屬五個劇團全部停止演出,觀摩裴豔玲的表演藝術!不少演員表示:自己買票也要看。一場演下來,儘管電腦字幕出了故障,但掌聲一直不斷。在〈坐宮〉中,裴豔玲演楊四郎,那滿宮滿調、正宗的餘派唱腔和不溫不火,恰到好處的表演,令台下戲迷擊節隨唱。〈夜奔〉中精妙絕倫的唱做念舞。激情流暢的舞臺韻律和風姿,令全場觀眾為之傾倒。專程從福州趕回來的市文化局莊順能局長和負責接待的龔副局長連聲說:“人們都說裴豔玲是國寶,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虛傳。比預想的還要好!”

從4月4日開始,在四個城市連演四場《鍾馗》。全團人員克服連夜裝車卸車、卸台裝台的疲勞,使演出一場比一場更好!最後一場在石獅市演出。在改革開放中得風氣之先的石獅,不僅物質生活大為提高,而且在文化境界方面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那裏一般不接戲曲劇團,對北方劇種更是陌生。但戲開演不久,劇場氣氛就熱起來了。不但老年觀眾興奮鼓掌,年輕觀眾也激情喊好。一位坐在前排的長者對我說:“我今年74歲了,從來沒看過這麼好的戲。五十年前,大上海來過一個劇團,唱得好,你們更好!以前我們不知道河北有這樣的京劇團.也不知道裴豔玲。今晚知道了,裴豔玲演得真好,你們為什麼不在石獅多演幾天?”

在泉州市文化戲劇界召開的座談會上,許多泉州戲劇界同仁說:台下這種由衷的讚歎和掌聲,不是輕易就能得到的。裴豔玲的藝術好,但精神更好!裴豔玲、尚長榮、茅威濤,都是為藝術而獻身的人、高尚的人。作為戲劇工作者,要學習他們的這種精神。

泉州市梨園戲劇團的優秀演員龔萬裏(名劇《董生與李氏》中董生的扮演者)激動地說:1961年您來泉州演戲,我是上臺獻花的少年。這次看了您的演出,您比過去更棒。特別是聽您剛才的講話,我很受感動。戲劇處在生死攸關的時候,就要學習您這種“不為物喜,不為己悲”的高尚精神,戲劇才有希望。

泉州市戲研所副所長黃錫鈞說:對裴豔玲的表演藝術,應加強研究。我看現在應該打出“裴豔玲藝術大師”、“裴派藝術”的牌子了。

對我們舞臺演出設備的陳舊、綜合藝術的整體配合,他們也提出了改進的意見。

在泉州演出期間,幾位香港的裴豔玲戲迷專程坐飛機來看了全部演出。香港詩人李大洲先生,並寫了讚賞裴豔玲演出的詩歌。這次演出的發起人一一著名劇作家,全國政協委員、福建省戲劇家協會副主席王仁傑先生,在報上寫專文讚揚裴豔玲,並特意填詞一首《贈裴豔玲·秦嶺雪》:

“濂慨悲歌, 盡訴心中勃鬱。 不是鬚眉, 勝似鬚眉。 以人生的傳奇, 提調藝術的傳奇。 激越處。 聲似裂帛; 險絕處。 萬眾屏息。 振衣嘯傲霜竹, 端凝一樹寒梅。 最奇絕, 是夜的天幕流光溢彩。 笑看鬼魅的嫵媚, 從最醜到最美!”

在泉州演出日期雖短,卻驚動了附近幾個城市:廈門、漳州、福州,以至廣東省潮州、揭陽的文化單位,都有意邀請裴豔玲劇團去他們那裏演出。但隨團演出的北京藝術家另有任務,只好作罷。裴豔玲遺憾地說:“這幾年我主要在香港、臺灣、新加坡、歐洲演出了,沒想到國內觀眾還這麼熱愛戲曲,喜歡我們河北的戲曲藝術。曹禺先生前幾年一直強調要‘還戲於民’,是說到點子上了。上海可以搞‘京劇萬裏行’,我們很難搞起來,原因在哪里呢?看起來,現行劇團體制必須改革。不然,戲劇困在家裏等死,而外面的百姓依然那樣喜愛我們的戲曲藝術!”

1999年,是歡樂喜慶的一年。全國文藝界都在如火如荼地準備節目,慶祝新中國五十華誕。裴豔玲有。心再次進京獻藝,卻無力回天。就在這時,她接到新加坡國家藝術理事會的邀請,請她率團參加新加坡具有國際水準的大型藝術節。時逢東南亞金融危機後經濟開始復蘇,該國非常重視這屆藝術節,撥款8000萬美元,並首次將國際、亞洲兩個藝術節合在一起,以求辦得更好,影響更大。所以,亞洲、歐美許多世界一流的藝術表演團體爭相報名,我國北京、上海、廣東、臺灣等地大劇院也提出參加。但新加坡選擇了裴豔玲!請她代表東方戲曲藝術參演。

裴豔玲像對待每次演出一樣,認真準備。但她同時在想著另外一件更重大的事——藝術走向人民。天津、泉州演出的成功,鼓舞她想把演出重心放在國內。她對我說:“我畢竟五十二歲了。雖然人們說我正處在演戲的黃金時期,但我得考慮自然法則。我想把我的黃金時期獻給中國的老百姓!為此,她寫了兩個報告:

一、“燕趙戲劇奉獻人民”: 二、“弘揚燕趙戲劇藝術,裴豔玲劇團進一步深化改革。”

報告中有這樣兩段話:“裴豔玲這三個字,已不屬於她個人,而屬於善於創造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河北人民。就裴豔玲個人來說:幾十年殫精竭慮,為的是繼承、發揚祖國的戲曲藝術;旰食宵衣,為的是練好本領,報效人民。近十幾年連排十幾出大戲。劇團結構幾度組合,以致遭人誤解,但目的就是一個:面對改革開放形勢,力促所在劇團以變求變,跟上時代,貼近人民,以戲劇精品佔領文化市場。

“近幾年,各省市為了宣傳自己的優秀藝術成果,上海、浙江……(略)許多觀眾問:河北的‘國寶’——裴豔玲為什麼不到各地演出呢?面對觀眾的厚愛,裴豔玲願以綿薄之力,調整劇團,實行強強聯合,打出我們的名牌——燕趙戲劇藝術,走向遼闊舞臺,為河北服務,為全國服務!宣傳河北,實行‘燕趙戲劇奉獻人民’行動!並為劇團體制改革,探索一條新路。

“劇團以發展燕趙藝術、市場演出為主要任務……同時招收少量德才兼備,有藝術潛力的學員,由裴豔玲親自輔導,實行傳幫帶。通過演出實踐鍛煉學員,使燕趙戲劇優良傳統得以發揚,裴派藝術後繼有人。”

裴豔玲沒有想到,省委領導很快做出批示,同意她的報告,並撥142萬元專款,用於培訓學員、添置必要的舞臺設備。

142萬元,對於一直在舞臺上掙紮的裴豔玲來說,卻是天高地厚之恩!同時也把她放在了:藝術與人民這條千年大道的新的起跑線上。面對無邊的視野,她知道前面不都是金光閃閃,還可能有挫折。有誤解,有反復,甚至有磨難和屈辱……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走到終點……但她沒有別的選擇,也從沒想過別的選擇,她將一直走下去。因為她早已把自己的生命和中國戲曲藝術焊接在一起,融化在一起了。

她感謝黨和政府,也感謝一位中央領導的具體支持;她感謝辛勤勞作的河北人民。 眼前閃爍著那神聖的舞臺,和可親可愛的觀眾。耳邊再一次響起曹禺先生的話: “還戲於民!還戲於民!” 事隔不久,她在保定招收了一批學員……

我認識的裴豔玲 by 王仲德 15

十五、一次談話:事業、婚姻和情感


裴豔玲說:“面前有一個水池,還有一片大海,我不願受水池的拘束,就想跑到大海裏去。” “我的藝術是幾輩人形成的,我的思想也是幾代人傳下來的……”


1996年6月。應《世紀之星》主編之邀:趕寫一篇關於裴豔玲的稿子。曾和裴豔玲作了一次較長時間的談話。第一天,我一人去。過了幾天,和周傳家同志一起去。後來,文章登出來了,但我更重視那次談話的記錄。因為那次談的很隨意,海闊天空,想到哪兒說哪兒,因而更具真實性。現把它簡略整理一下,獻給讀者。


問:您對中國戲曲的現狀與未來,有什麼看法?


裴豔玲答:戲曲,發源地在中國,也只有在中國,它才能存在和發展。現在一些劇團一心想出國,打報告把出國說得天花亂墜。其實那就是演出而已,至多擴大些影響。中國戲曲,只能在中國人這裏生根、發展。中國人的故事,中國人的情感和中國人的表演形式,任何國家也不能代替。洋人學演中國戲。就算發展了?能否發展,發展的快慢在人為,在人的能耐。興衰在人為,滅亡是不可能的。像現在一會兒說困難一會兒說振興,要繁榮,投資很可觀,就算振興啦?中國戲曲八百年,有很多朝代,政府不投資,也出了那麼多人才,出現了繁榮局面。關鍵在人才。


著名京劇演員張世麟去世前,連自己的媳婦都認不得了(老年癡呆症吧),但他依然熟悉臺步,熟悉鑼鼓經,知道什麼鑼鼓點走什麼臺步,你說這是不是人才!而現在一些所謂的“藝術家、專家、內行”,我看是偽劣產品,冒牌貨。你供養他、保護他半天,是白管。有些領導不是種花、澆花,而是插花。什麼梅花、牡丹花,都插。你插在那兒,就有生命力啦?就繁榮啦? 過去藝人要吃飯,自然和市場連在一起。李少春、厲慧良、張世麟的月工資各相差二百元。那是藝術價值、市場,自然決定的。解放前某名演員搭馬連良的班,要求和馬連良的包銀一樣。馬說:好吧!倆人出戲碼,你一周,我一周。那位名演員頭三天都是滿座,但第四天就得“倒糞”(重複演前面的戲),第伍天座就少了。馬連良演一周,戲碼每天換,座一直很好。那位名演員主動降包銀,只要馬的三分之二,而且再也不挑班了。這是什麼?這就是市場,市場決定的。現在長工資,有的憑得了什麼獎,你那個獎可靠嗎?再不找領導要指標,批條子,大家心裏能服嗎?天天喊走市場,市場跑哪兒去啦?


藝術要提高水準,領導也要提高水準。不能只體現在人事圈越劃越大上,一劃一大片。哄慣了,抱慣了,怎能投入市場?有人說:現在,有的官越做越聰明,造成那裏的事業越來越滑坡。 對一些事情,感到無能為力:辦事不由東,徒勞也無功。


歷朝歷代王朝,都比不上共產黨。沒有比共產黨更重視文藝的了。但有時候,錢花的不是地方,不如意……比如“跑獎”,政府出錢組織人跑獎,說明你自己就不相信你的作品是好的,要靠“跑”。“政府”跑政府的獎,以前哪聽過這事。


問:你對自己的藝術發展,有什麼想法和做法


裴答:我喜歡多變。今天喜歡這,明天喜歡那。過一段時間,就想轉向。以前演《哪吒》,是個起步。八五年排《鍾馗》,是個大轉折。當然,變,也要有根據,有規律,要善變。要考慮劇種特點,個人特徵.社會環境和觀眾。比如河北梆子,與崑曲、京劇接近,它們的劇目、曲調根基厚,就有鬧頭。我完全靠一個劇種不行,原來學過京劇、演過京劇,後來唱梆子,一唱三十七年。現在準備跨腳一將,再唱京劇。但也不能把自己拴在京劇上,還要唱崑曲,唱梆子。


至於劇目,以文戲為主,武戲為輔。根據本人情況,酌情而定。我演京劇,不可能完全像京劇。我要考慮觀眾,讓觀眾喜歡我,接受我,要有時代氣息。我尊敬的一些老師,就缺乏時代氣息。所以,自己要動腦子,發展還要考慮自己的條件。 我不是流派演員。京劇門派很多,要選擇。武戲短打,我學李蘭亭,但不能照搬。小時候我學過麒派,今天還行嗎?現在,唱腔我選余派(余叔岩),但將來還會有變化的。 在中國發展,我有很多想法。我所以不去美國、臺灣,就圖這個!戲曲只有在中國才能發展。我的一些想法,上年紀的人可能理解,同年紀的人可能不理解(一些年輕人可能會說:去外國多好呀……)。


發展河北梆子,這個時期我起了一定作用。過去梆子以旦角、老生為主,躍進劇團成立了,武戲有了發展,香港說我“帶藝投梆”。


現在我想演京劇,還有一層考慮:河北梆子唱腔,前輩藝人做了很大努力,有很大貢獻。但以我現在的年齡和音樂基礎,在這方面我不可能有大的突破了。那怎麼辦?面前有一個水池,還有一片大海。我不願受水池的拘束,就想跳到大海裏去。事實上這些年我完全唱梆子,也不會這麼紅。目前河北有些人不理解,但我不會放棄河北梆子的。(談話第二年,裴豔玲由省梆子劇院轉到京劇院,掛牌為河北省京劇院裴豔玲劇團)藝術上沒有一勞永逸,每天都有變幻、創造,就要隨著時代、需求而變化。但要做到隨心所欲,很難。很難,也得變。


問:您對自己的演藝風格,怎樣估價?

裴答:我就是我,以多善變,從繁到簡。行當上不局限于武生和老生。藝術上尊重傳統,但不受門派束縛。掌握時代氣息,大膽地創造自己的東西。車只要往前開,總有前一站。 有人問我:為什麼不稱裴派?我認為:可以創建裴派,但為時還早。唐韻笙比麒派還講究,但未成大氣候。東北怎能和上海比,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這些年我演的劇目:〈夜奔〉最好,可打99分。《鍾馗》次之,從85年到現在還在改。往下數是:《武松》、《翠屏山》、《哪吒》、《陸文龍》。再往下,有的只成功了一半,有的完全失敗,如:《辛棄疾》、《貓與鼠》等。所以,我不能走上海《曹操與楊修》、浙江小百花的路子。我只能走裴豔玲自己的路子。

我喜歡多變,但有原則。我追求:戲曲就是戲曲,話劇就是話劇。互相可以借鑒,融化吸收,但不可取代。所以,我不請話劇導演來排戲。戲曲演員有時候就是自個兒演戲的導演。像李少春排《紅燈記》、《白毛女》。我們排《鍾馗》,開始用雲女,一大隊雲女出來舞蹈。有些人也說好看,但我們後來堅決取掉了。戲曲要靠這些吸引人,是戲曲演員本能的倒退,會引導戲曲滅亡。


問:你對家庭、婚姻、情感的看法?

裴答:父親對我,我對父親,有家庭的感覺。父親對我影響很大,他不僅教我學藝,還教我怎樣做人。比如對人要坦誠,不說假活。爆管為此父親和我受了很多苦,但我不後悔。後來結婚了,生了孩子。但說起家庭,我還是想念我父親的家。我最傷心的一件事,就是1995年我父親病故。

去年,和郭老師結婚了。這是社會“輿論”造成的。1990年離婚後,沒打算再結婚,要那個形式幹什麼!但有人總有話說,說郭老師如何如何。就說他“壞”吧,那還不是當時環境造成的。這次結婚前,我曾和“小師母”談過:“兩個方案。一、你還和郭老師過,缺錢我給,我管到底;二、你不願和郭老師過了。就讓他搬到我那兒去!”“小師母”比我還小8歲,她說:“我管他(指郭)吃,管他穿,但他一天和我沒有一句話。一到你(指裴)那裏,他一天說到晚。還是你們倆合適。讓他搬到你那兒去吧!有空了,我去看看你們。”就這樣,我和郭老師結婚了。(那位“小師母”活得也很大氣。1999年深秋,我們去裴豔玲家談工作。那位“小師母”帶著水產海鮮來看裴豔玲和郭景春,大家一起吃飯聊天,剛剛離去)

結婚,我可以找名人。倆人朝那兒一站,都是廣場型的人物。那叫“錦上添花”。郭老師是什麼人呢?有人說他“老沒正經”,甚至“壞蛋一個”。我不這樣看,我們就結婚了。是不是“雪中送炭”?也不能這麼說。結婚時,郭老師對我說:“家庭開支,用倆人的工資。AA制。至於你給我買東西,買衣服,那是情意,要分開算。”

夫妻之間,最重要的是不做狀,這樣才能輕鬆。年齡、地位、名聲……我不考慮這些。郭老師比我大二十多歲,那有什麼?如父、如兄、如師,這感覺也很好。我的思想與同年齡的人不同,與同檔次的文化人在一起也很拘謹。和郭老師在一起,相處很輕鬆。我們看中的都是事業,叫“一個中心”吧!在事業上,郭老師對我的幫助,是可以操作的。人們不是常說“恩愛夫妻”嗎?有恩才有愛,沒有大恩哪有大愛。所以,我的婚姻觀:第一、報恩;第二、事業;第三、感情。

有人說:我的感情生活是簡單的,這話不對。一個在舞臺上能創造很多情感豐富、性格複雜人物的演員,她的感情生活不可能是簡單的,應該是豐富多彩的。受環境影響,有些話以後再說,可能會方便些。

生活上我有些不識好歹,好也罷,壞也罷,我不在意。對人好像也一不知報答,二不知報復。我的心不在這方面。在家裏願意幹體力活,不惜力。打水,洗衣服,搶著幹,讓家裏人看電視,做飯則不行。至於別的,沒什麼個人愛好。有時候也感到一輩子很冤枉。

生活中我重視隨意,不化妝,不施粉黛,不賣派。夏天,T恤,短褲;冬天,運動裝,牛仔褲。這個很適合。是不是佛洛德說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花園,一片自己開墾出來的田園? 我惟一計較的地方是舞臺,我就喜歡這個地方。過去年輕氣盛,不知道怕,現在越來越小心了。對自己、對周圍,越來越刻薄。舞臺,是個神聖的地方。一想到它,就小心翼翼,不敢有一點差錯。為此,可能得罪了不少人。1985年演《鍾馗》到現在,五個小鬼換了好幾茬,有人說我無情義。可是不換行嗎?對得起觀眾嗎?劇團變動了好幾次,每次都有人事調整。可是不調整行嗎?我認為:辦劇團始終是改革問題。你光說不改,我改!就是在劇團體制上,我也是改革派!

有時候有孤獨感。真正認識的人越來越少了。


在另一次談話中,我問:你認為對一個演員來說,什麼是最重要的?

裴很堅定地回答:人品、思想、藝德。人品的高低,能決定你藝術的高低和品位。我最不願聽的一句活是:“裴豔玲藝術上沒的說……”好像我在人品上、思想上就有的說了”!

你們寫我藝術成功,不如寫我思想成功。沒有思想上的成功,不可能有我藝術上的成功。其實我的藝術“有的說”,不像有人說得那麼完美。藝術憑感覺,各人有各人的感覺……

對人、對藝、對事,要以誠相待,以身相許,不能來一點兒假的。決不能想:走捷徑可以成功。我的藝術是幾輩人形成的,我的思想也是幾代人傳下來的,叫東方傳統美德吧。每出一次國,就加深一次我對事業的熱愛、依戀和全身心的傾注。

天地為之久低昂

天地為之久低昂


王安祈


鑼鼓喧囂、鬼旗掩映,鍾馗登場了!


戲曲花臉的扮相聲口,豪放粗獷裡卻透出三分幽默甚至幾絲嫵媚,鍾馗是美與醜的交織,嫁妹是悲與喜的融合,舞臺上鬼火光螢、冥界陰森,蘊含的卻是無限人情;眾鬼族面目猙獰、造型醜怪,展現的卻是人間至美;武生武丑翻滾跳躍,令人目不暇給,流露的卻是平安吉慶、一片祥和。紅塵、黃泉錯落呈現,悲涼、溫馨交織融合,相反的特質,凝聚於一身,對比的二者,是矛盾也是和諧,矛盾中的和諧,內化為全劇情感基礎,也擴大為全劇風格特色:繁複中的悽惻,喧騰裡的寥落。


《鍾馗》是裴艷玲的代表作,把原來崑劇的一折戲創編成完整有力的全本,前後行當不一,表演藝術全面發揮,情緒力度層層翻迭深化,不僅是激憤書生追求正義抗爭身亡的一段故事,更普遍體現了靈魂對紅塵最後一瞥時的百轉千迴留連難捨。裴艷玲這戲創編首演於1985,不到一年錄影帶就傳到了台灣,那時還沒解嚴,匪戲匪貨不得公然販售,而戲迷總是有辦法,百折不撓的取道香港日本美國,輾轉到手的錄影帶不知經過多少回翻拷,畫面模糊跳動扭曲,但裴艷玲的藝術穿越一切撲面而來,那時台灣戲迷沒人親眼見過她,卻紛紛傳誦著河北石家莊出了「人間至寶」。


那時地下流傳的裴艷玲錄影帶還有〈林沖夜奔〉、《劈山救母》和《哪吒》, 電火球般的以速度、力道、嗓音、神情交織散發出藝術的光與熱。兩岸開放交流之後,1993、94年裴艷玲兩度來台,《鍾馗》和〈林沖夜奔〉終得親眼目睹,還看了《血濺鴛鴦樓》,裴艷玲裸露出整隻臂膀半邊肩頭,飾演赤身殺人、替天行道的武松,舉座驚嘆:「比男人還男人的女人!」直堪與「比女人還女人的男人」梅蘭芳相比。


1998年我到香港開戲曲會議,裴豔玲也在場,被問到如何塑造人物時,她大辣辣的說:「塑造什麼塑造?“拉山膀”時胳膊抬得位置準確就是有人物,偏了或低了就是沒人物!分析什麼分析?回去練功!」當下還唱了一段,滿宮滿調,生動示範戲曲如何用聲音塑造人物。


裴艷玲不是理論家,卻三言兩語一針見血。戲曲通過唱唸做打表現一切,純粹用心體驗只是紙上談兵,即使分析出了人物要莊重沉穩,也不是繃著臉做出一副目不轉睛的樣子就真的法相莊嚴了,台上要的是眼神,台步一走,如果腳底下功夫不夠,渾身的衣飾、袍角、腰帶都跟著亂晃動,莊嚴立刻就破功!唱唸做打程式精準是「形神合一」的基礎前提,「分析什麼分析?回去練功!」


而練功豈是容易?踢腿、拉筋、下腰、拿頂,每一項都要過人的體力與毫不懈怠的毅力,裴艷玲卻謙稱自己只是「貪玩」,機場轉機推著行李一路小跑步由最南到極北,「算算也不過幾十圈圓場而已」;年夜飯吃過,焚香頂禮,擰十五個旋子,「不這麼玩玩,一整年拿什麼給先人看呢?」


拿練功當玩耍,或許「遊於藝」可以這樣解釋吧,人生最高的境界。


「貪玩的」裴艷玲還說自己「好鬥」,河北梆子已經玩到天下無敵手沒的可鬥了,今年來台竟挑戰自己並攀登京劇自家的最高峰,唱起余叔岩開創的老生流派。


「余派」追求精醇內斂,正如同七彩光影的匯聚融合,集天地菁華於一身之後,所顯現的色調竟是脫落繁華的單一純淨。這樣的境界是由咬字、發音、落腔、歸韻、氣口、噴口、墊頭逐一練起,每一個字、每一個腔的發音部位與共鳴點都需精確考究,勤練苦練技巧的結果卻讓人不覺得「有技巧」,是璀璨至極時的簡約渾成。


裴艷玲給人的印象是外放豪壯、矯健快捷的,余派老生卻靜雅深沉,不帶一絲火氣。二者看來相反,由武生到余派像是大轉折,其實裴豔玲始終如一。


如果沒有深掘內旋的基礎,林沖夜奔怎能在矯健身手之中深刻體現英雄落魄有國難投、有家難奔的蒼勁悲涼?如果不是深刻融入戲情,哪吒怎能在孩子氣的神色裡透現正義與背叛兩種相反的人格特質?人物精神始終是裴豔玲表演的主軸,至於余派在技巧之外更要求的內在修為,以自在欣喜態度悠遊於藝術天地裡的裴艷玲,早已是藝與道的化身了。


除了代表作《鍾馗》、猴戲《鬧天宮》,裴艷玲此次來台還展現拿手的「改扮分飾」功夫,《龍鳳呈祥》裡前演老生喬玄、後趕架子花張飛,《伐東吳》一趕四(一晚上分飾四個人物),分別是靠把老生黃忠、短打武生關興、唱工老生劉備、長靠武生趙雲;《四郎探母》的<坐宮>特別和魏海敏合演,對啃快板和嘎調「叫小番」精采可期,至於拿手人物武松,她不重複來過台灣的劇目,竟推出生平第一次演的《蜈蚣嶺》,此劇中的武松,「蓬頭、雲帚、腰刀、大帶」渾身上下四道障礙,一不小心就會纏在身上攪拌一團,行頭砌末提供身段的發揮也增加表演難度,同時更激發「好鬥」的裴艷玲的「玩兒興」,竟在她將步入六十歲前夕選擇台灣首度挑戰自己的第一次。五天演出風格如此多樣,無論是雷霆收震怒,還是江海凝清光,天地一樣為之低昂。裴艷玲,藝術的化身!

六旬裴豔玲 演出漢子力度

來台排戲二個月,有「人間國寶」稱譽的大陸戲曲名家裴豔玲,今晚起將與國光劇團攜手飆戲,也在台灣舞台上度過60歲生日。


比男人還男人 分飾十多個角色


「比男人還男人」的裴豔玲,雖不把年齡當秘密,但要挑戰一人分飾鍾馗、武松、張飛、孫悟空等十多個角色的「鐵人」紀錄。


裴豔玲與國光劇團「京豔─裴豔玲演京劇」公演,今晚至13日在台北國家劇院連演五天,首場「鍾馗」早在一個月前票券就已銷售一空,11日「蜈蚣嶺」是裴豔玲苦學二年餘後首度公演,票房也超過九成。


10日的「余派老生清唱」,復古1920年代的文武場,裴豔玲強調,伴奏樂器不多,想要魚目混珠都難;12日「伐東吳」,裴豔玲挑戰「一趕四」,分別是黃忠(靠把老生)、關興(短打武生)、劉備(唱工老生)和趙雲(長靠武生);最後一天的「龍鳳呈祥」也不輕鬆,前演老生喬玄,後趕架子
臉張飛。


提早來台兩月地下停車場練功
睽違台灣戲迷12年,6月7日,裴豔玲終於來台,與國光展開長達二個月的排練工作,國光藝術總監王安祈說,除了上午到晚上排練,裴豔玲每天還會躲起來「練私功」,後來才知道,裴豔玲練功的地方,竟然是國光為她暫租的公寓大廈地下停車場。王安祈原本擔心,在停車場擰旋子、練飛腿,對來往停車場的車輛或裴豔玲來說都很危險,想為裴豔玲安排一個練功房,裴豔玲卻婉拒,堅持在這個不會被看到的秘密基地練功。


一晃眼二個月過去,裴豔玲今晚起不但將連演五天七齣好戲,還要在舞台上度過60歲生日。國光導演李小平表示,對女人來說年齡是秘密,但對裴豔玲而言,數字代表的是對自己的挑戰。台灣戲迷這次雖看不到「林沖夜奔」,但有難度更高的「蜈蚣嶺」。


「看天晴月朗,甩開大步,只得走遭也,攀山邁嶺,路途涉,逐風飄,一身如葉……」,「蓬頭、雲帚、腰刀、大帶」四件傢伙在身的裴豔玲,目光炯炯、身手矯健,二個月來每天到排練場報到的頭號大戲迷─崑曲小生楊汗如,原本以為「蜈蚣嶺」的武松除了「橫」,沒什麼可觀,但看過排練後不得不佩服,裴豔玲除了不會讓四道障礙纏在身上拌成一團,還演出了這個人物的「分量」,是個「漢子」的力度。


譗對父親守諾豃 每天擰15個旋子
「比男人還男人」的裴豔玲,談起年紀則笑說:「說我16歲,我當然更高興些。」裴豔玲坦承,做為這個行當的演員,年齡確實有很大影響,她只能不斷鞭策自己,每天一定要擰成15個旋子才能放過自己,這是對父親的承諾,也是自我的挑戰。

【2006/08/09 聯合報】 記者李玉玲/台北報導

裴豔玲5月領銜首演大型新編京劇《響九霄》

裴豔玲5月領銜首演大型新編京劇《響九霄》

新華網石家莊4月28日電 記者日前從河北省京劇院獲悉,著名戲曲表演藝術家裴豔玲將於5月下旬在石家莊首演由其領銜的大型新編京劇《響九霄》。該劇由邊發吉擔任藝術指導,國家一級編劇楊舒棠任編劇,特邀北京京劇院石宏圖任導演。


  一生遍演鐵骨錚錚之血性男兒的裴豔玲在《響九霄》一戲中將首次扮演《斗牛宮》中的仙女清水花,端莊大氣、沉穩美麗。這是裴豔玲演藝生涯中的全新突破和挑戰,令人期待。


  同時,已屆花甲之年的裴豔玲將再現英姿勃發的小哪吒形象,並把響九霄失去愛徒小霞的悲情通過“哭墳”抒發到了極致,唱詞優美,唱腔令人叫絕,將從視覺和聽覺上給觀眾以強烈的衝擊力和感染力。


  該劇的另一大特色是融京、崑、梆於一爐,戲中包含大量精彩激烈的武打場面,屆時裴豔玲在老生、武生、旦角等不同行當的藝術造詣均在戲中得以淋漓展示。(記者曲瀾娟)

2008年4月27日 星期日

裴豔玲61歲再演哪吒 排新戲《響九霄》 跟自己叫板


裴豔玲61歲再演哪吒 排新戲《響九霄》 跟自己叫板


  昨日下午,由河北省京劇院排演、戲劇大師裴豔玲領銜的新編歷史劇《響九霄》的二次響排在河北省京劇院排練場進行。雖然道具佈景尚未到位,舞臺上也缺乏燈光舞美烘托氣氛,所有演員都身穿便裝、不著粉黛,在場的所有觀者仍被劇情的曲折和裴豔玲高超的表演技巧與真情投入感動得熱淚盈眶。人們都清楚這並非正式演出,看到佳處還是情不自禁地鼓掌。


  這出由楊舒棠編劇、石宏圖導演的新編京劇表現的是清末時期,梨園名伶響九霄將二黃引入河北梆子劇目,進行了“京梆兩下鍋”的大膽嘗試。小霞深愛著師傅響九霄,響九霄卻將真情壓在心底。在國家命運出現危機的關鍵時刻,響九霄冒著殺頭之罪,乘進皇宮演戲之機,將一封關係變法成敗的密信轉送光緒皇帝。為此,戲班付出了慘重代價,小霞為掩護響九霄中槍身亡,含笑離世……響九霄孑然來到小霞墳前,給深戀著自己的孤魂唱了一次 “堂會”。


  除了裴豔玲在《響九霄》中任領銜主演外,河北省京劇院的另外兩位梅花獎得主樑維玲、張慧敏也都在劇中擔綱主要角色。著名導演藝術家邊發吉出任藝術指導,舞美、燈光也聘請了河北一流專家。據悉,此劇5月23日在石家莊人民會堂首演之後,還將於6月初晉京演出,在長安大戲院與首都觀眾見面。


  【專訪】
  裴豔玲自2004年演出《王安石拜相》之後,已經數年未在省城演出大戲。喜愛她的觀眾熱切盼望著她的新戲上演。在響排之後,記者採訪了現任河北省京劇院院長的戲劇大師裴豔玲。


  大師演大師
  說起《響九霄》的創排初衷,裴先生感慨萬千:“這部戲的創意來自我5年前在法國巴黎看到早期河北籍梆子演員田際雲(藝名 響九霄)的照片時而引發的,那是一張當年田際雲演出《拾玉鑼》的劇照,其完美的舞臺藝術形象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田際雲的拿手戲是《翠屏山》、《乾元山》和《八大錘》等,這些也都是我所擅長的。瞭解到這些,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原來在我沒出生的時候,就已經有人把這些戲演繹得十分完美了,我還有什麼可以驕傲的呢?”


  老一輩藝術家不僅藝精,而且德馨,田大師當年帶領梨園藝人戒煙,領頭倡導變法維新,還大膽進行舞臺藝術設計,“這些都是對我們後輩的一種激勵。作為後輩藝人我從心底尊重老輩藝術家,他們是培養我們的根,我要像老輩藝術大家一樣活到老,學到老。”


  裴豔玲說自己自2004年擔任省京劇院院長後,本想兢兢業業做好行政工作就罷了,但演員的責任心總驅使她想弄出一部好戲來,不然總感覺對不起熱愛戲曲和喜歡自己的觀眾,所以就把這個埋藏心底多年的願望提了出來。


  61歲跟自己叫板
  在劇中,一向以擅演鬚眉男兒、英雄豪傑而聞名遐邇的裴豔玲此番要貼片子、反串青衣,演一回《斗牛宮》的仙女清水花;裴豔玲還要以花甲之年再演英姿勃發的小哪吒,是什麼讓裴豔玲先生如此挑戰自己呢?


  “雖然我已經60開外,但我還是不服老,想看看61歲的裴豔玲還敢不敢背上哪吒的那個乾坤圈。創作劇本時,我給編劇表達了四條意願,一是我一生遍演鬚眉男兒、英雄豪傑,這次要貼上雲片,瀟瀟灑灑地演一回女人;二是我已年屆花甲,想在舞臺上再現英姿勃發的小哪吒的形象;三是多年前看過廣東調的‘光緒哭井 ’,那濃郁的悲情使我的心靈受到巨大震撼,劇中要淋漓盡致地宣洩一下這種情緒;四是安插一段道白,以展示戲曲獨特的念白神韻。目前這個戲滿足了我全部的願望,我保證《響九霄》至少演到65歲。”裴豔玲自信滿懷地說。


  【聲音】
  編劇楊舒棠:“《響九霄》可以說是為裴豔玲量身定做,大師裴豔玲演大師響九霄,大師演大師,英雄惜英雄。故事中的事件、情節基本上是響九霄的,但人物的情感經歷更多來自裴豔玲。響九霄對‘玉成班’的愛惜之情,對‘跟包’大爺的感激之情等等都能在真實生活中找到原型。”


  導演石宏圖:“26年前,我和裴豔玲合作了《哪吒》,當年我們都是風華正茂。26年後,我們都過了花甲之年,再度合作《響九霄》,裴豔玲無論在藝術手段還是舞臺呈現上更加爐火純青,後人想要趕上她是很難的。”(侯琳)


(摘自 《燕趙晚報》)

兩位藝術大師的奇遇——談新編京劇《響九霄》的創作



兩位藝術大師的奇遇
——談新編京劇《響九霄》的創作


楊舒棠


田際雲,藝名“響九霄”,早期河北梆子演員,生於1864年,河北高陽人。他功底堅實,技藝精湛。除本工花旦外,兼演青衣、武生、老生、小生。從他兼演的行當看,與比他晚生八十多年的裴豔玲先生十分接近。非常巧合的是,田際雲演出的代表劇目中《乾元山》、《八大錘》等,恰好也是裴先生從小就上演的拿手好戲。如果這些純屬巧合,那麼接下來的事情就富有某種神奇色彩了。


當年,田際雲在河北梆子演出不景氣的情況下,聘請了當年諸多紅極一時的京劇名角,組創了京梆兩下鍋同台演劇形式。一時間,演出盛況空前,成為梨園界一大盛事。再來看裴豔玲先生的閱歷,她童年藝從京劇科班,後調入河北梆子躍進劇團,其間歷盡歲月磨礪,正當藝術爐火純青之時,走馬上任河北省京劇院院長。她一路風塵,穿越了一條曲折而美麗的人生弧線。你看,她的大體經歷居然也和田際雲有著驚人的相似。


更富有戲劇性的是,裴先生第一次看到田際雲的照片,不是在當年聲名大振的上海,也不是在劇目紅透的津門,而是在遠隔重洋的法國。穿越漫長時空,兩位相隔近一個世紀的藝術大師在這裏相會了!這兩位河北老鄉近在咫尺,她久久仰視著這位令人崇敬的藝術前輩心潮起伏,眼睛濕潤了!此刻她產生了將這位遠在異國他鄉的故人請回老家,把這位藝術大師的形象搬上舞臺的強烈衝動!以至於日後每想起這個時刻仍然激動不已。


  去年秋,裴老師將這個意願告訴給我,希望我能夠完成這個劇本的創作,並提出四條建議:“一、我一生遍演鬚眉男兒、英雄豪傑,這次要帖上雲片,瀟瀟灑灑的演一回女人。二、我已年屆花甲,在舞臺上再現英姿勃發的小哪吒形象。三、多年前看過廣東調的“光緒哭井”,那濃郁的悲情使我的心靈受到巨大震撼。劇中要淋漓盡致的宣洩一下這種情緒。四、安插一段大段道白,以展示戲曲獨特的念白神韻。”


於是,編劇的前期準備在形式先入的前提下開始了。在主題立意確定後,如何使形式與內容完整統一,融會貫通,使四個條件在劇中展現的合情合理,確是編劇結構上的難點。苦思數月,首先結構出故事的大致情節:清朝末期藝人響九霄,終日沉浸在自己鍾愛的藝術領域之中,在國家命運出現危機的關鍵時刻,他自己也選擇了危機。他冒著殺頭之罪,利用進宮演戲之機,將一封攸關變法的密信送給光緒皇帝。


為此,他付出了慘重代價,愛徒曉霞為了掩護他出逃,獻出了年輕的生命。他孑然來到曉霞孤零零的墳頭,在荒郊野外給深戀著自己的孤魂唱了一次堂會!其中有兩句唱詞:“沒有貼雲片,沒有纏圍腰,沒有絲弦伴呀,沒有鑼鼓敲,在這條淒慘慘荒野古道,師父我唱堂會就給你一人瞧!”這千古絕唱感天動地!哭罷,他又回歸到他鍾愛的藝術領域之中。以此說明,一個藝人是平凡的,一個藝人是偉大的!在這樣的主題與故事框架之下,裴老師的四條建議逐一得到了合理的體現。



  強烈的當代主題意識,寫意的傳統敍述方式,獨具現代審美的舞臺呈現,即定為這個戲的總體追求目標。在劇本討論會上,楊雪英老師將此劇定位在:大師演大師。董偉書記說:這兩位藝術大師的相遇,包括精神的暗通是百年一遇的,你們要該出手時就出手!是的,田大師等待已久!我們的祖國進入到幾百年來最好的時期。裴先生選擇了請聖祖歸來的最佳時機,這機遇是這樣的偶然,又是這樣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