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29日 星期二

天地為之久低昂

天地為之久低昂


王安祈


鑼鼓喧囂、鬼旗掩映,鍾馗登場了!


戲曲花臉的扮相聲口,豪放粗獷裡卻透出三分幽默甚至幾絲嫵媚,鍾馗是美與醜的交織,嫁妹是悲與喜的融合,舞臺上鬼火光螢、冥界陰森,蘊含的卻是無限人情;眾鬼族面目猙獰、造型醜怪,展現的卻是人間至美;武生武丑翻滾跳躍,令人目不暇給,流露的卻是平安吉慶、一片祥和。紅塵、黃泉錯落呈現,悲涼、溫馨交織融合,相反的特質,凝聚於一身,對比的二者,是矛盾也是和諧,矛盾中的和諧,內化為全劇情感基礎,也擴大為全劇風格特色:繁複中的悽惻,喧騰裡的寥落。


《鍾馗》是裴艷玲的代表作,把原來崑劇的一折戲創編成完整有力的全本,前後行當不一,表演藝術全面發揮,情緒力度層層翻迭深化,不僅是激憤書生追求正義抗爭身亡的一段故事,更普遍體現了靈魂對紅塵最後一瞥時的百轉千迴留連難捨。裴艷玲這戲創編首演於1985,不到一年錄影帶就傳到了台灣,那時還沒解嚴,匪戲匪貨不得公然販售,而戲迷總是有辦法,百折不撓的取道香港日本美國,輾轉到手的錄影帶不知經過多少回翻拷,畫面模糊跳動扭曲,但裴艷玲的藝術穿越一切撲面而來,那時台灣戲迷沒人親眼見過她,卻紛紛傳誦著河北石家莊出了「人間至寶」。


那時地下流傳的裴艷玲錄影帶還有〈林沖夜奔〉、《劈山救母》和《哪吒》, 電火球般的以速度、力道、嗓音、神情交織散發出藝術的光與熱。兩岸開放交流之後,1993、94年裴艷玲兩度來台,《鍾馗》和〈林沖夜奔〉終得親眼目睹,還看了《血濺鴛鴦樓》,裴艷玲裸露出整隻臂膀半邊肩頭,飾演赤身殺人、替天行道的武松,舉座驚嘆:「比男人還男人的女人!」直堪與「比女人還女人的男人」梅蘭芳相比。


1998年我到香港開戲曲會議,裴豔玲也在場,被問到如何塑造人物時,她大辣辣的說:「塑造什麼塑造?“拉山膀”時胳膊抬得位置準確就是有人物,偏了或低了就是沒人物!分析什麼分析?回去練功!」當下還唱了一段,滿宮滿調,生動示範戲曲如何用聲音塑造人物。


裴艷玲不是理論家,卻三言兩語一針見血。戲曲通過唱唸做打表現一切,純粹用心體驗只是紙上談兵,即使分析出了人物要莊重沉穩,也不是繃著臉做出一副目不轉睛的樣子就真的法相莊嚴了,台上要的是眼神,台步一走,如果腳底下功夫不夠,渾身的衣飾、袍角、腰帶都跟著亂晃動,莊嚴立刻就破功!唱唸做打程式精準是「形神合一」的基礎前提,「分析什麼分析?回去練功!」


而練功豈是容易?踢腿、拉筋、下腰、拿頂,每一項都要過人的體力與毫不懈怠的毅力,裴艷玲卻謙稱自己只是「貪玩」,機場轉機推著行李一路小跑步由最南到極北,「算算也不過幾十圈圓場而已」;年夜飯吃過,焚香頂禮,擰十五個旋子,「不這麼玩玩,一整年拿什麼給先人看呢?」


拿練功當玩耍,或許「遊於藝」可以這樣解釋吧,人生最高的境界。


「貪玩的」裴艷玲還說自己「好鬥」,河北梆子已經玩到天下無敵手沒的可鬥了,今年來台竟挑戰自己並攀登京劇自家的最高峰,唱起余叔岩開創的老生流派。


「余派」追求精醇內斂,正如同七彩光影的匯聚融合,集天地菁華於一身之後,所顯現的色調竟是脫落繁華的單一純淨。這樣的境界是由咬字、發音、落腔、歸韻、氣口、噴口、墊頭逐一練起,每一個字、每一個腔的發音部位與共鳴點都需精確考究,勤練苦練技巧的結果卻讓人不覺得「有技巧」,是璀璨至極時的簡約渾成。


裴艷玲給人的印象是外放豪壯、矯健快捷的,余派老生卻靜雅深沉,不帶一絲火氣。二者看來相反,由武生到余派像是大轉折,其實裴豔玲始終如一。


如果沒有深掘內旋的基礎,林沖夜奔怎能在矯健身手之中深刻體現英雄落魄有國難投、有家難奔的蒼勁悲涼?如果不是深刻融入戲情,哪吒怎能在孩子氣的神色裡透現正義與背叛兩種相反的人格特質?人物精神始終是裴豔玲表演的主軸,至於余派在技巧之外更要求的內在修為,以自在欣喜態度悠遊於藝術天地裡的裴艷玲,早已是藝與道的化身了。


除了代表作《鍾馗》、猴戲《鬧天宮》,裴艷玲此次來台還展現拿手的「改扮分飾」功夫,《龍鳳呈祥》裡前演老生喬玄、後趕架子花張飛,《伐東吳》一趕四(一晚上分飾四個人物),分別是靠把老生黃忠、短打武生關興、唱工老生劉備、長靠武生趙雲;《四郎探母》的<坐宮>特別和魏海敏合演,對啃快板和嘎調「叫小番」精采可期,至於拿手人物武松,她不重複來過台灣的劇目,竟推出生平第一次演的《蜈蚣嶺》,此劇中的武松,「蓬頭、雲帚、腰刀、大帶」渾身上下四道障礙,一不小心就會纏在身上攪拌一團,行頭砌末提供身段的發揮也增加表演難度,同時更激發「好鬥」的裴艷玲的「玩兒興」,竟在她將步入六十歲前夕選擇台灣首度挑戰自己的第一次。五天演出風格如此多樣,無論是雷霆收震怒,還是江海凝清光,天地一樣為之低昂。裴艷玲,藝術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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